第15章 少女(2)
母亲毫不迟疑地交给女大学生、女学徒的家务事或者社会上繁重的苦活,终于使她劳累过度。在战争时期,我见过一些女学生,她们是我在塞夫尔[3]所教的学生,在学业之外,还要忍受沉重的家务劳动,结果一个患了波特氏病[4],另一个患了脑膜炎。母亲—正如人们看到的那样—暗暗地敌视女儿的解放,一门心思刁难她;人们尊重男孩要成为男人所做的努力,已经承认他有很大的自由。人们要求少女待在家里,出门要受到监视,决不鼓励她自寻消遣和娱乐。很少看到女人独自组织远足、徒步旅行和骑车旅行,或者沉迷于诸如桌球、滚木球等游戏。除了使她们缺乏主动性的教育,风俗也使她们的独立变得困难。如果她们在街上游荡,便有人注视她们,和她们搭讪。我认识一些少女,她们一点儿也不胆怯,但独自在巴黎街头漫步时找不到任何乐趣,因为她们不断受到纠缠,需要时刻保持警惕,她们所有的乐趣都被糟蹋了。如果女大学生像男大学生那样成群结队、欢欢喜喜地走街过巷,她们就会成为众目睽睽的对象;大步走路,唱歌,大声说话,哈哈大笑,吃苹果,这是一种挑衅,她们会受到侮辱、跟踪或者引人攀谈。无忧无虑马上变成举止不当,“有教养的少女”受到约束,并把这种约束变成自己的第二天性,扼杀了自然,旺盛的活力受到压抑。结果产生紧张和无聊。这种无聊是能传播的,少女们很快互相厌倦;她们没有互相禁闭在彼此的牢笼里;这是使得男孩的陪伴变得如此必要的理由之一。这种不能满足自身的无能为力产生了一种胆怯,延续她们整个一生,反映在她们的工作中。她们认为,光辉的胜利是属于男人的;她们不敢有太高的目标。可以看到,十五岁的女孩在同男孩竞争时宣称:“男孩地位有利。”这种信念使人泄气。它导致懒惰和平庸。一个少女—对男性没有任何特别的敬重—会指责男人胆怯;人们向她指出,她自己也非常胆怯,她用得意的口吻宣称:“噢!一个女人,不是一码事。”
这种缺乏自信的深刻原因,在于女孩认为自己不用对未来负责;她认为对自己提出许多要求是没有用的,因为她的命运最终不是取决于她。她献身于男人,并不是因为知道自己低于他,而是因为献身于男人,才建立起这种自身低下的想法。
事实上,她并非提高了自身的人的价值,才在男性眼中获得价值:而是按照男人的梦想去塑造自身,才能获得价值。在没有获得体验时,她始终意识不到这一点。有时她表现出与男孩一样的好斗;她试图以突如其来的权威、傲然的坦率征服他们,这种态度几乎注定她要失败。她们—从最俯首帖耳的到最睥睨一切的—都懂得,要取悦人,就必须认输。她们的母亲督促她们不再把男孩看做同伴,不要对他们献殷勤,而要扮演被动的角色。即使她们想初建友谊和调情,也应该小心避免表现出采取主动;男人不喜欢假小子,也不喜欢女才子、有头脑的女人;过于大胆、过分有文化、过分聪明、过分有个性,使他们害怕。正如乔治·艾略特所指出的,在大多数小说中,是金发而愚蠢的女主人公战胜了有男子性格的褐发女子;在《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麦琪徒劳地想颠倒角色;她最终死去,是金发的露西嫁给了斯蒂芬;在《最后一个莫希干人》[5]中,是冷漠的艾丽斯获得了男主人公的心,而不是勇敢的科拉;在《小妇人》中,热情的乔只是劳里的童年伙伴,他把爱情献给了平庸乏味的、鬈发的艾米。具有女人气质,就是显得像残废、微不足道、被动、顺从。少女不仅要打扮,要修饰,而且要抑制她的自然,代之以她的女性长辈教导她的妩媚和造作的娇柔。任何对自身的确认,都减弱她的女性气质和诱惑力。使年轻男人初入世界变得相对容易的是,做人的使命和男性使命并不互相抵触,他的童年已经表明了这种幸福命运。在得到独立和自由的同时,他也获得了社会价值,也获得了男性威望,像拉斯蒂涅这样的野心家,同时追求金钱、荣誉和女人;挑动他的模式之一是成为女人奉承的、有权势和有名望的男人。相反,对于少女来说,在她真正的人的地位和女性使命之间是割裂的。因此,对女人来说,青少年时期是非常困难和关键的时刻。至此她是一个自主的人,现在她必须放弃她的权力。她不仅像她的兄弟们那样,并以更加尖锐的方式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被撕裂开来,而且在这两者之间爆发冲突:一是作为主体、主动性和自由的最初要求,一是促使她承认自身是被动客体的性欲倾向和社会要求。她自发地把自己看做本质的,她怎样决定成为非本质的呢?但是,如果我只能作为他者实现自我,我又怎能放弃我的自我呢?这就是正在成长的女人挣扎着面对的、令人苦恼的两难处境。她摇摆在渴望与厌恶、希望与恐惧之间,拒绝自己召唤的东西,仍然在童年的独立时刻和女性的顺从时刻之间悬而未决,正是这种犹豫不决使她在脱离未成年时尝到青果的酸涩。
少女按照自己先前的选择,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对她的处境做出反应。“小妇人”、正在成长的主妇,可以很容易地忍受变形,但她也能在她“小母亲”的处境中汲取一种权威感,这种感觉引导她反抗男性的枷锁,她准备建立一种母权制,而不是变成肉欲的对象和女仆。这往往是姐姐们的情况,她们很年轻就承担起重要的责任。“假小子”发现自己成了女人,有时感受到强烈的失望,可能把她直接导向同性恋;然而,她在独立和暴力中寻求的是掌握世界,她可能不愿意放弃女性的权力、做母亲的体验、她的命运的一部分。一般说来,通过某些抵抗,少女同意接受女性身份,在童年的撒娇阶段,面对她的父亲,在肉欲的幻想中,她已经体验了被动性的魅力;她发现了被动性的力量;她的肉体使她产生的羞耻,不久与虚荣混杂在一起。这使她激动的手,这使她激动的目光,是一种召唤、一种祈求;她的身体在她看来像具有魔力;这是一个宝库、一种武器;她为此而骄傲。她的撒娇行为在自主的童年阶段原本已经消失,这时又复活了。她尝试涂脂抹粉,试做各种发式;她不但不藏起乳房,反而按摩它们,使之隆起,她在镜子中研究自己的微笑。动情和诱惑的联系是如此紧密,以致在肉欲敏感还没有苏醒的所有例子中,在主体身上还观察不到任何取悦人的愿望。实验表明,因甲状腺功能减退而感觉迟钝、郁郁寡欢的女病人,通过注射甲状腺制剂,可以得到改善,她们开始微笑,变得快乐和爱撒娇。持唯物和形而上学观点的心理学家大胆地宣称,撒娇是一种甲状腺分泌的“本能”,但这种模糊的解释在这个时期和幼年时是一样不能成立的。事实是,在器官机能不全的所有情况下,如淋巴体质、贫血等,身体成为负担;它异于自身,怀有敌意,既不希望也不应允任何状态;当它恢复平衡和活力时,主体便马上承认它是属于自己的,并通过它向他人超越。
对少女来说,性的超越性在于自身成为猎物,以便获得猎物。她变成一个客体;她把自己看成一个客体;她惊讶地发现自身存在的新面貌,她觉得自己变成两个人;她非但正好不同于自我,反而开始生存于自我之外。因此,在罗莎蒙德·莱曼[6]的《邀舞》中,可以看到奥莉维亚在镜子中发现一副陌生的面孔,这是她—客体突然矗立在她自己的面前;她感受到瞬息消逝、但强烈的激动:
最近,在她从头到脚这样照镜子时,一种特殊的激动伴随着她,偶尔,出乎意料地,她在自己对面看到一个陌生人、一个新人。
这已经出现过两三次。她照镜子,观察自己。出了什么事?……今天,她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一样东西:一副神秘面孔,既阴沉又光彩夺目;一头波浪起伏的充满活力的头发,仿佛被电流穿越而过。她的身体—是由于长裙的关系吗—她觉得和谐地汇聚起来,集中在一起,如花朵般绽放,既灵活又稳定,充满活力。她处在像一幅画的自身面前,面对的是一个脸色红润的少女,房间里所有映在镜子中的物象,似乎簇拥着、介绍着,喃喃地说:这是您……
令奥莉维亚目眩神迷的是,她以为在这幅人像中看到了诺言;她从人像中认出自己童年的梦想,而这就是她自己。但少女在这肉体的在场中也爱着这个令她惊奇的身体,就像另一个女人的身体一样令她陶醉。她抚摸自己,抱着自己圆滚滚的肩膀和肘弯,欣赏自己的胸脯、大腿;手淫变成梦想的借口,她从中寻找对自我温柔的占有。在男孩身上,自恋与把他投向被占有的客体的肉欲行为之间存在对立,他的自恋通常在性成熟时消失。女人对情人和对自我都是一个被动客体,少女不同,在她的性欲中有一种原始的不明晰。在复杂的感情中,她要通过占有她身体的男性表示的敬意,得到对她身体的赞美;说她想长得漂亮是为了施展魅力,或者说她力图想施展魅力是为了确信自己长得美,都是把事情简单化了,她独自一人待在自己房中,或在客厅中试图吸引目光,并不区分男人的欲望和自恋。这种混淆在玛丽·巴什基尔采娃身上是明显的。我们已经看到,推迟断奶使她比其他任何孩子更强烈地希望受到他人的重视和好评;从五岁直到青少年时期结束,她把自己全部的爱都献给了自己的形象;她疯狂地赞赏自己的手、自己的脸、自己的娇媚,她写道:“我是我自己的女主人公……”她想成为歌星,让目眩神迷的观众欣赏,自己也以骄傲的目光反过来打量观众,但这种“自闭症”通过浪漫的梦想来表达;从十二岁开始,她恋爱了,这是因为她期待被人爱,在她期望引起的爱慕中,她只寻求自我爱慕的证实。她爱上H公爵,却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她梦想公爵跪在她脚下:“你会被我的光彩迷住,你会爱我……你配得上我希望成为的那个女人。”我们在《战争与和平》的娜塔莎身上遇到的是同一种情感:
妈妈也不理解我。天哪,我实在是太有头脑了!这个娜塔莎真是娇艳动人!在谈到她时,她继续用第三人称,并把这个感叹放在一个男人的嘴里,这个男人认为她汇集了女性的十全十美。她拥有一切,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她是聪明的、可爱的、漂亮的、灵巧的。她游泳,她骑马很出色,她唱歌动听。是的,可以这样说,动听!……
这天早上,她又回到这种自恋、这种自我赞美,这构成了她习惯的心态。“这个娜塔莎是多么迷人啊!”她说,让第三者、一个集体的男性人物说话,“她年轻漂亮,她有美妙的嗓音,她不为难任何人;所以别吵她吧!”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7]在贝丽尔这个人物身上也描绘过自恋和一个女人的命运的浪漫愿望紧紧混杂在一起的情景:
在餐厅,在摇曳闪烁的炉火旁边,贝丽尔坐在垫子上弹吉他。她是为自己弹奏,小声唱着,观察着自己。火光映在她的鞋上,映在吉他的红色琴身上,映在她白皙的手指上……
“要是我在外面,从窗户往里看,看到我这样,我会很吃惊,”她想道。她轻轻地弹伴奏;她不再唱了,但在听。
“我第一次看到你,小姑娘,啊!你一定以为自己是孤独的!你坐在垫子上,你那双小脚也放在上面,你在弹吉他。天哪!我永远不会忘记……”贝丽尔抬起头,开始唱道:
连月亮也厌倦了
但这时有人重重地敲门。女仆绯红的脸出现了……但不,她忍受不了这个愚蠢的姑娘。她溜到幽暗的客厅,开始踱来踱去。啊!她焦躁不安,焦躁不安。壁炉台上有一面镜子。她撑着胳膊,望着自己苍白的映像。她多么漂亮啊!可惜没有人看到,没有人……贝丽尔微笑了,她的微笑实在太惹人爱了,于是她又微笑了……(《序曲》)
这种自我崇拜在少女身上不仅表现为对自己容貌的爱慕;她期望占有和恭维整个自我。她乐意把自己的心灵倾注在私人日记中,通过日记,她追寻的就是这个目的,玛丽·巴什基尔采娃的日记很有名,是这类体裁的典范。少女对她的本子说话,就像以前对她的布娃娃说话一样,这是一个朋友,一个知己,就像它是一个人那样称呼它。作者一页页写下对父母、同学、老师隐瞒的真相,孤芳自赏,自我陶醉。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日记一直写到二十岁,日记的题铭写道:
我是小笔记本
可爱漂亮又谨慎
把你的秘密都告诉我
我是小笔记本。[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