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民兵夏收
一
青天呀蓝天沙圪蓝蓝天,
山顶的麦子好比水连天,
牛脊背梁上垛了一声鞭:
这就是俺们民兵上火线。
……
快活的小调声,伴着五月的微风在空中跳跃,在牛脊背梁上的一块麦地里,五个民兵弯着腰割麦,一垄一垄的麦子都在镰刀下卧倒,又一铺一铺地躺在那里。
“二连子落后了!”民兵小组长,又是抢麦小组长的李十孩展了展腰,用手背擦了一下额上的汗,回头看到掉在后面老远的二连子,大声地叫着,“劳动英雄没有问题是冬有的啦!看人家飞驶得有多快,二连子老是看人家的屁股。”
二连子是落在最后了。他就是爱唱小曲曲,一唱起来就甚也不顾。这时被李十孩一喊,他抬起头一看,冬有快到地头上了,心里可着急了。左手搂麦,右手张镰,两条腿要跑似的往前头赶着。
冬有在前头可实在是快啊!头上的汗只管点点地滴,背着五月的太阳,胳臂晒得黑油油的,来回直动弹。“刹——刹”的割麦声,刮风似的就过去啦。
“嗳,到地头子上啦,憩一阵再割吧!”李十孩站起来说。
于是全都舒展了一下腰,到地畔子上去了。从腰里抽出烟袋来,吸着烟。
地畔上放着他们的一些被子、行李和一支快枪、一支土枪,两颗手榴弹人似的立着,一根长矛子,直竖竖地插着。
这是关庄的民兵在夏收时的情景。关庄是汾河岸旁的一个村子,离敌人的据点只有十里地。在这夏收时节,敌人到处都在抢粮、毁苗子,破坏夏收;因此,关庄便将全村的劳动力组织起来,编了一个抢割队,分了几个小组。民兵们编了两个小组,敌人不来便抢收,一发生情况就打仗。
“动工吧!”李十孩发命令了。
五个民兵又弯着腰割麦了。每个人都戴着一顶草帽,就像五只小帆船在金黄色的海洋里驶去一样。
二
太阳落山了,黄昏给关庄罩上一层暗影。往日在街里院里拿上艾火吸烟谈天的老人们,在场里巷里谈谈笑笑唱小曲曲娱乐的年轻人和小孩子们,现在都赶快吃过晚饭,有的赶上毛驴,驮着些铺盖衣物,有的抱着小孩,提着包袱和些零碎用具,都离开村子,住到野地里或者是山沟里的窑窑里去了。
夜,冷静静的,村子里空洞洞的,家家的大门都上了锁,就像多年没住人似的。这时民兵们正在挨门挨户地检查着空舍清野。
“呃,怎么谁家也静悄悄的,我却听见狗小舅家圪啃圪啃的毛驴吃草咧?”李十孩向民兵中队长说。
“怪啦,这门上还上着锁呐!”中队长走近大门跟前去。
“捣鬼!我跳进墙去搜。”
李十孩“扑通”一声跳进墙去。
“谁?”
“你看是谁!出来出来,你为什么不走?”
“啊呀,是十孩啊!”狗小听出是民兵来检查了,赶紧出来给十孩说好话,“你看姑舅今日前半天给抗属割麦,后半天又给自家抢着割,回来迟,身上困啦,打算圪躺圪躺再走。”
“你不用花麻六嘴,姑舅就不空舍清野啦?这夏收时候,敌人尽出来抢粮、抢苗子、抓人,把你的驴抢走,把你抓走,怎么闹生产?”
“我也晓得你们是为我好,唉!这驴养的日本人连自家的居舍也不叫好好地住!”
“叫他赶紧走吧!”中队长在外面叫了,“明天再教育他,不实行空舍清野,还得罚他一个工。”
狗小把被子衣服等东西和割回来的麦子都驮在驴身上,赶紧躲出村子去了。中队长领着民兵们也离开村子,到野地里找地方睡觉去了。
在汾河滩上一个树林子里,十来个人把仅有的两张被子(因为敌人屡次的烧抢,好多人都没有铺盖了)铺下,每人搬一块石头,把鞋脱下来放在石头上当枕头,就这么睡觉了。
“二连子唱个小曲曲吧!”二连子爱唱,冬有爱听。
“好吧。”二连子仰面朝天躺着,轻轻地吹了声口哨,就低低地哼起小曲来:
铺地呀、盖天、枕石头,
小妹子,
你看这打日本呀艰苦不艰苦!
小鸟儿出窝呀树圪枝枝上站,
小妹子,
……
“唱甚咧,叫汉奸听到了好来这里包围咱们?二连子不要忘了后半夜去查自卫队的哨,冬有临明放游动哨。”
“是!报告中队长。”二连子踢了冬有一脚,翻过身睡了。
树林里静悄悄的,夏夜的微风,轻轻地吹舞着树叶,清爽的天空里,一轮明月渐渐地从东方移向当空,月光穿过树叶隙缝,洒在甜睡着的民兵们身上,忙累了一天之后,他们睡得多么舒服啊!
三
天色刚刚过亮,“钢郎”的一声手榴弹爆炸的巨响,惊动了所有能听见的人。
“发生情况,起来起来!”民兵们一骨碌都跳了起来。
“报告……中队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冬有,不顾一切地往树林子里跑回来,“我刚出去放游动哨,看见前头黑影影地来了一伙人,我看势头不对,就冒了一颗手榴弹。”
“有多少咧?到了哪儿啦?”中队长急得抓住冬有的肩膀。
“有二三十个,快到村前头狗小家那片麦子地里啦。”
“东西都放下,武器带上,冲到牛脊背梁上去,快跑!”
中队长提着快枪,尾随着民兵们,像赛马一样地从村子背后跑上去。
“卧倒,不准动!”
十几个民兵在牛脊背梁上的一块地畔上,在麦丛里,隐蔽起来了。枪瞄准着敌人,手榴弹的盖揭开,弦圈套在小指上。
这时,几个敌人已押着十几个民伕,带着七八头毛驴在村前头那一片麦地里抢割开麦子了,另外有十来个敌人和一伙警备队正往村里走。
“瞄准,打!”
在中队长的命令下,像突如其来的炎夏的雹雨,手榴弹、快枪、土枪,一齐向敌人射去。
敌人卧倒了,大概是些警备队、自卫团和民伕们吧,都沉不住气,掉转头就跑。七八条毛驴,就像受了惊,疯了似的乱跑乱跳,麦田踏得乱七八糟,尘土一团一股地飞舞起来。
“冲啊!冲啊!”
中队长跳起来大声地喊着,像怒吼的暴风,民兵们冲了下去。
敌人从麦田边沿退却了,开始是掩蔽地弯着腰,后来竟兔子似的跑了。
民兵们就像发了山洪似的追去,追了一里多地,中队长命令停止追击,往回返了。“再追没利,小心敌人报复。”
在民兵们往回走的路上,敌人果真报复了,掷弹筒从据点里发射出来,零散地落在野地里,一片尘土,接着是一股蒙蒙的黑烟涌起。
“掷弹筒是吓唬人,屁事不顶,可是咱们的二连子咧?”中队长在检查人数时说。
“嗳,咱二连子就回来了。”一拐弯,二连子从麦地里拉着一条毛驴出来了。“一冲下来,我就看见它还在麦地里乱跑,你们去追,我就去捉它,它还要踢我咧。”
“哈!中队长今天真闹得好,一喊冲啊,我可看得真,敌人吓得没命地跑,看路上这脚印子,这不是往回跑的!一步总有五六尺!”
民兵们打了胜仗,真是兴奋,跑了那么远,一点也不觉累,回村时,走得更有劲了。
太阳一尺多高了,听到响枪就到林子周围察看的人们都回到村里来了。狗小抱着一抱驴踏烂了的麦子气恨恨地也回来了。
“你看驴养的们给我糟踏的!看见驴在我那地里,真好像驴蹄踏在我的心上似的。”
“咦,你们看民兵们回来啦,还拉回一条毛驴来。”
看见民兵们回来,人们都迎上去,问的问,说的说,谈论不止。
“得啦得啦,叫我提个意见吧!今天咱们民兵们可是有功劳啦,咱们发动慰劳他们今晌午吃一顿白面揪片吧。”农会干事好像讲演似的说。
“对,拥护!我再出一只鸡!”狗小举起手来好像要呼口号了。
中队长和民兵们不好意思答应,也不好推辞,只是兴奋地微笑着。
四
“报告中队长,刚才有情报下来,说碉堡上增加了敌人,又向各村要毛驴,要割麦子的民伕,说不定明天又要出发。”
“好,今儿我们早休息,后半夜出动打游击,到据点的对面梁上扰乱敌人的后方。”听了冬有的报告,中队长做了这样的决定。
夜半,微风凉飕飕地吹着,汾河慢慢地流着,两岸树林严森森的,村子黑糊糊的,一片片的麦子絮絮微响。
十几个黑影沿着山梁上的山路,走到敌人据点对面的梁上,散在一块高粱地里。
据点,像一具黑色的棺材躺在那里。
“嘶——”扯破纸似的那么一线声音,一颗手榴弹冒出去了,一朵火花,紧接着暴烈的一声,弹片炸散开去,一股浓黑的烟,和着烟硝的气味。
一朵灰烟从点火处冒起以后,随着声响,从土枪口喷出一条火舌,在夜尽时,声音好像惊得天地都要闪动一下似的。
“中队长这一下打得好。”冬有趴到中队长耳朵上悄悄地说,“你听他驴养的们‘格哩格落’地着慌地都上了碉堡啦,又叫他睡不成安稳觉,明天出发个鬼……呃!你听怎么对面山上也响起枪来了?”
“嘿,各村得到敌人增加的情报,还不都出来打游击!”
冬有听着对面的枪声,内心又紧张又兴奋。夜尽时,凉气从地下袭上来,然而他一点也不觉得冷,更不疲乏,右手紧紧地捏着一颗手榴弹,恨不得一下把它抛到敌人的碉堡里。
……
远处鸡啼了,夜色渐淡,一切景色渐渐地显现,东方一阵一阵亮过来。
中队长带着民兵,从高粱地绕下来,往回返了。
太阳掀起乳白的朝雾,升起来了,汾水披着一层霞光,泛泛耀眼。
一九四三年八月二十日于静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