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院魅影(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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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5号包厢

阿尔芒·蒙沙尔曼把他的回忆录写成鸿篇巨制,特别是有关他入主歌剧院的那段漫长岁月,人们不禁要问,他除了讲述发生在那儿的事之外,是否还有时间管理歌剧院。蒙沙尔曼先生对音乐一窍不通,但却与公共教育和艺术部长过从甚密,从前当过一阵子街头记者,相当有钱。最后说一句,他还是个风度翩翩的小伙子,而且头脑活络,因为他决定执掌歌剧院之时,独具慧眼,确定了今后可能会对自己有用的经理人选,并且径直找到了菲尔曼·里夏尔。

菲尔曼·里夏尔是位出类拔萃的音乐家,而且风流倜傥。《戏剧杂志》在他走马上任的时候,对他作了如下描述:“菲尔曼·里夏尔先生五十岁左右,身材高大,脖子粗壮,但不臃肿。他仪表堂堂,气质高雅,红光满面;头发短而密,理了个板刷头,胡子也和头发相仿;眉宇间稍稍透出的忧郁转瞬即逝,马上被坦诚率直的目光和迷人的微笑所驱散。

“菲尔曼·里夏尔先生是位非常杰出的音乐家。这位技艺精湛的和声大师,独具匠心的对位法作曲家,他的作品的主要特点是大气磅礴。他发表的作品有:深受音乐爱好者喜欢的室内乐,钢琴曲(奏鸣曲或独树一帜的即兴曲),以及一本乐曲集。总之,他的《赫丘利[1]之死》经音乐戏剧学院乐团的演奏,充满了史诗的气息,令人联想起菲尔曼·里夏尔先生崇拜的一位大师格鲁克[2]。然而,如果说他仰慕格鲁克的话,那他同样也非常喜欢皮契尼[3];里夏尔先生以找到愉悦为乐。他不仅对皮契尼赞不绝口,而且还对梅耶贝尔[4]顶礼膜拜,对契玛罗萨[5]酷爱之极,没有人能像他那样珍视韦伯[6]的、别人无法企及的艺术才华。至于瓦格纳[7],里夏尔先生也许可以自认为是法国第一个,可能也是惟一一个理解了瓦格纳作品的人。”

我的摘录到此结束。我觉得,从中可以得出一个十分明确的结论:如果说菲尔曼·里夏尔先生几乎喜爱所有的音乐和音乐家,那么所有的音乐家也应该欢喜菲尔曼·里夏尔先生。在结束对菲尔曼·里夏尔先生所作的这一简单介绍时,还应当指出,他属于那种刚愎自用的人,也就是说,他的脾气很坏。

这两位合作者在歌剧院走马上任的头几天,感到自己终于成了一个如此庞大和美丽的剧院的主人,不由得心花怒放,当然也就把歌剧院幽灵的事抛到了脑后,直到发生一个意外。这个意外证明,如果幽灵的事是个玩笑,那么这个玩笑根本没有结束。

有一天上午,菲尔曼·里夏尔先生十一点到达办公室。他的秘书雷米先生交给他六封信,这些信全都没有拆过,因为上面有“私函”的字样。其中一封立即引起了里夏尔的注意,不仅因为信封上的字是用红墨水书写的,而且字迹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他用不着搜索枯肠想很长时间,这正是有人莫名其妙地添加在招标细则后面的红色字迹。他认出了上面画的一条条直杠,儿童习字的笔迹。他拆开信,念道:

亲爱的经理:

恕我在您如此宝贵的时刻冒昧打扰。眼下,您正在决定歌剧院最优秀艺术家的命运,续订重要的合同,以及签署新的聘约;而这些都需要眼光准确,精通戏剧,谙熟观众及其趣味,需要一种近乎让我为之瞠目、连老经验也不管用的独断专行。我已得知您对卡洛塔、索蕾莉和小雅姆,以及其他几个您已猜到其出色的特长、才华或天分的人所作的安排。(我写到这里,您当然知道我要说谁;当然不是卡洛塔,她唱起歌来像开机关枪似的,永远只配留在“大使之家”或“雅坎咖啡馆”这样的地方;也不是索蕾莉,她的成功主要是在达官贵人的马车里获得的;更不是小雅姆,她跳起舞来像只草原上的牛犊。同样,也不会是克里斯蒂娜·达埃,她的天分虽确凿无疑,但由于您的嫉贤妒能、吹毛求疵,她根本无缘登台亮相,担任重要角色。)总之,您可以自行其是,觉得怎样好就怎样管理您的行政琐事,对不对?不过,我还是希望趁您还没有把克里斯蒂娜·达埃扫地出门的机会,今天晚上再听她演唱一次原来由西贝尔扮演的角色,因为自从那天她的演唱一鸣惊人以后,就不准她扮演玛格丽特了;另外,我还想请您在今天晚上乃至以后的日子千万别再动用我的包厢,因为在结束这封信之前,我得向您承认,最近一段时间,我来到歌剧院时,竟然从票务办公室得知,根据您的指示,已经把我的包厢租出去了,我在惊讶之余,大为不悦。

我之所以没有提出抗议,首先是因为我反对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其次是我自以为您的两位前任,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他们一直对我和蔼可亲,他们在离任前一时疏忽,忘了把我的这些小怪癖告诉您。然而,我刚刚接到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的答复,并根据我的要求作出了解释,而他们的答复证明,您已经知道我的《招标细则》,如此说来,您是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如果您还愿意我们之间和平相处,那就不应该开始剥夺我的包厢!这些小小的忠告不成敬意,亲爱的经理,请把我看作您非常谦卑和听话的奴仆。

签名:歌剧院幽灵

这封信附有一则摘自《戏剧杂志》的小启事,上面写着:“歌幽:里某和蒙某不可原谅。我们已向他们告知详情,并把您的《招标细则》交到他们手里。此致敬礼!”

菲尔曼·里夏尔先生刚看完信,就看见自己办公室的门打开了,阿尔芒·蒙沙尔曼先生来到他面前,手里拿着一封信,和他收到的一模一样。两人相视而笑。

“玩笑还在开下去,”里夏尔先生说,“可一点都不好玩!”

“这样做是什么意思?”蒙沙尔曼先生问道,“难道他们以为自己当过经理,我们就得把一个包厢永远出让给他们?”

因为,里夏尔先生和蒙沙尔曼先生一致认为,这封一式两份的信毫无疑问是他们的两位前任一搭一档开玩笑的结果。

“我可没有那么好的情绪,任他们长时间捉弄?”菲尔曼·里夏尔先生表明了态度。

“这倒不是恶作剧!”阿尔芒·蒙沙尔曼说了自己的意见。

“他们究竟想要什么?今晚的一个包厢?”

菲尔曼·里夏尔先生命令他的秘书,如果二楼5号包厢还没有租出去,就把戏票给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送去。

包厢还没有租出,于是戏票立即给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送去。德比埃纳先生的家位于斯克里布街和嘉布遣会修女林荫大道十字路口的拐角上,波里尼先生住在奥贝街。这两封署名为“歌剧院幽灵”的幽灵来信放在了嘉布遣会修女林荫大道的邮局里。这是蒙沙尔曼先生在检查信封时发现的。

“你都看见了!”里夏尔说。

他俩都耸耸肩,感慨这么大年纪的人居然还玩如此幼稚的游戏。

“不过,他们能礼貌些就好了!”蒙沙尔曼指出,“你都看见了,他们在说到卡洛塔、索蕾莉和小雅姆时对我们是什么态度?”

“好了,亲爱的,这些人准是犯了嫉妒的毛病!……没想到他们居然发展到花钱在《戏剧杂志》上登一则小启事!……他们是闲得无事可做了?”

“对啦!”蒙沙尔曼又说,“他们好像对小克里斯蒂娜·达埃很感兴趣……”

“你心里和我一样清楚,她的乖巧是出了名的!”里夏尔回答。

“沽名钓誉是常有的事,”蒙沙尔曼反驳说,“我不也享有精通音乐的美誉?可我连‘索’和‘法’的乐谱符号都分不清楚。”

“放心吧,”里夏尔表示,“你从来就没有得到过这种美誉。”

说完,菲尔曼·里夏尔命令门房让艺术家们进来。这些艺术家在办公室外的大走廊里来回踱步已经有两个小时,等候着经理办公室门的开启。要知道,在这扇门的里面,等着他们的不是荣誉、金钱……就是辞退。

一月二十五日的整个白天,都是在讨论、谈判、签订或中止合同中过去的;因此我请读者相信,那天晚上,我们的两位经理已被白天那些艺术家的几家欢笑几家愁,已被形形色色的花招、推荐、威胁或抗议弄得精疲力竭,早早就上床睡觉,根本无心到二楼5号包厢去看一眼,了解一下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是否看演出看得津津有味。自从老的领导离任以来,歌剧院连一天都没有停业。里夏尔先生虽然派人对剧院作某些必要的整修,但并没有因此打断按部就班的演出。

第二天早上,里夏尔先生和蒙沙尔曼先生在他们的信件中,发现有一张幽灵的感谢卡,内容如下:

亲爱的经理:

谢谢。晚会很迷人。达埃的演唱精妙绝伦。请对合唱多加关照。卡洛塔,是件漂亮但流于一般的乐器。您要立即签署一张240,000法郎的支票,确切地说,是233,424.70法郎;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已经付给我6,575.30法郎,是我今年头十天的俸禄,因为他们的特权到10号晚上终止。

您的奴仆

歌幽

另外,还有一封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的来信:

先生们:

我们对你们的亲切关心表示感谢,但你们不难明白,能再次欣赏《浮士德》这样的前景,虽说对歌剧院的前任经理来说是多么美好,却无法使我们忘记,我们没有任何权利占用二楼5号包厢,它只属于那个我们最后一次和你们一起重读《招标细则》(第六十三条最后一段)时,有机会谈到的人。

此致敬礼!

“啊,这些人,他们搞得我火气都上来了!”菲尔曼·里夏尔怒气冲冲地说,同时把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的来信撕得粉碎。

当天晚上,二楼5号包厢租了出去。

第二天,里夏尔先生和蒙沙尔曼先生一到办公室,就发现一份检查员的报告,事关昨晚在二楼5号包厢里发生的情况。报告的简短摘要如下:

“今天晚上,我迫于需要,”检查员写道(他的这份报告是昨晚写的),“请来城市保安,在第二幕的开场和演到一半的时候,两度把二楼5号包厢里的观众赶了出去。这些人是在第二幕开场的时候到的,随即在包厢里哈哈大笑,莫名其妙地胡说八道,引起了公愤。一时间,在他们的四周嘘声一片!当领座员找到我时,场内已开始响起阵阵抗议声;我走进包厢,对他们进行了必要的批评。这些人看上去完全失去了理智,对我口吐狂言。我警告他们,如果他们再引起公愤,只好把他们赶出包厢。我刚转身离开包厢,又听到他们的嬉笑和场内的抗议声。于是,我带着一名城市保安又回到5号包厢,让他们离开。他们仍然狂笑不止,还提出要求,说什么不退回票款绝不离开。最后,他们逐渐平静下来,我也就让他们回到包厢;可是没过一会儿,他们又开始大笑起来,这一次,我断然把他们赶了出去。”

“把检查员给我叫来,”里夏尔对自己的秘书喊道。秘书已经看过这份报告,还用蓝笔作了批注。

秘书雷米先生,二十五岁,蓄着小胡子,风度翩翩,气质不凡,衣着体面——这段时间,每天必须穿着礼服。他在经理面前显得机智而谦卑,年薪二千四百法郎,由经理支付,负责查阅报纸、答复来信、分配包厢和招待票、安排会见、接待候见厅里的来宾、探望生病的演员、寻找替角、与后勤部门的负责人联络等等;不过,他的首要职责是充当经理办公室的把门人,有可能今天还干得好好的,明天就被炒了鱿鱼,而且没有任何补偿,因为他这个秘书没有得到剧院行政部门的认可。这时候,雷米已经派人把检查员找来了,便下令让他进来。

检查员走了进来,有些忐忑不安。

“把发生的事给我们讲讲。”里夏尔劈头就问。

检查员赶紧嘟嘟哝哝讲了起来,还暗示他为这事已经写了书面报告。

“行了!这些人,他们到底为什么笑?”蒙沙尔曼问道。

“经理先生,他们一定是吃饱了撑的,看上去不是来听美妙的音乐,而是存心来胡闹的。昨晚,他们来到剧院的时候,刚进包厢马上又退了出来,还叫来领座员。领座员问他们有什么事。他们冲着领座员说:‘您往包厢里看看,里面没有人,对吗?’‘没有人,’领座员回答。‘那好,’他们用肯定的语气说,‘可我们进去的时候,听见有个声音说这里有人。’”

蒙沙尔曼先生看着里夏尔先生,忍不住微微一笑,而里夏尔先生却一点儿也没有笑。这类事情,他以前真是“干得”太多了,一眼就在检查员天真地讲给他听的故事中看出了恶作剧的种种蛛丝马迹,这种恶作剧一开始会使受捉弄的人觉得好笑,可最后都变得怒不可遏。

检查员先生见蒙沙尔曼先生笑了,为了讨好,觉得自己也应该报以微笑。可这一笑却弄巧成拙!里夏尔先生的目光像雷电一样朝这名雇员击来,吓得他赶紧脸露沮丧。

“这些人到的时候,”里夏尔气势汹汹,吼着问道,“包厢里到底有没有人?”

“没人,经理先生!没人!右边的包厢里和左边的包厢里,都没人,我向您发誓!我拿脑袋担保!一切都可以证明这根本就是个玩笑。”

“那个领座员,她怎么说?”

“噢!领座员呀,很简单,她说是歌剧院幽灵在作祟。”

说着,检查员冷冷一笑。但他再次明白,这回的冷笑又错了,因为“她说是歌剧院幽灵在作祟!”这句话刚出口,里夏尔先生的脸就由原先的阴沉,变成凶巴巴的了。

“去把领座员给我找来!”他命令道,“立即去!把她给我带过来!非炒了这种人不可!”

检查员本想辩解几句,但里夏尔一声“闭嘴”,吓得他闭上了嘴巴。接着,就在这名可怜的下属好像要永远紧闭双唇的时候,经理先生又命令他重新开口答话。

“‘歌剧院幽灵’是怎么回事?”他压低声音,没好气地问道。

但这个时候,检查员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比划着绝望的手势,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或者更确切地说,自己什么都不想知道。

“歌剧院幽灵,你,你见到过吗?”

检查员使劲摇头,表示从来没有见到过。

“该你倒霉!”里夏尔先生冷冷地宣布。

检查员两眼睁得大大的,连眼珠子都快要迸出来了,那样子像是在问,经理先生为什么说出“该你倒霉!”这句不吉利的话。

“因为我要让那些没有见过幽灵的人通通去结账走人!”经理先生解释说,“既然他无处不在,那么就不能说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没有瞧见过他。我嘛,我喜欢人人都恪守本职!”

注释:

[1]赫丘利,罗马神话中人物,主神宙斯和阿尔克墨涅之子,力大无比,以完成十二项英雄业绩闻名,人称大力神。

[2]格鲁克(1714—1874),德国作曲家,曾任维也纳宫廷歌剧院指挥,倡导歌剧革命,主张音乐服从戏剧,对西方歌剧发展有很大影响,作品有歌剧《奥菲欧与欧律狄刻》、《阿尔西斯特》等。

[3]皮契尼(1728—1800),意大利作曲家,那不勒斯乐派成员,其支持者与格鲁克的支持者形成对立的两派,作品甚丰,主要有喜歌剧《好姑娘》等。

[4]梅耶贝尔(1791—1864),德国作曲家,所作歌剧以场面壮观、配器独特为特色,主要有西罗尼风格的歌剧《十字军勇士》、法语歌剧《恶魔罗勃》、《胡格诺派教徒》等。

[5]契玛罗萨(1749—1801),意大利作曲家,所作喜歌剧以清新完美的旋律见称,作品甚丰,主要有喜歌剧《伯爵的怪癖》、《一个意大利女郎在伦敦》、《秘婚记》等。

[6]韦伯(1786—1826),德国作曲家、钢琴家、指挥家,开创德国浪漫主义歌剧的先河,作有歌剧《魔弹射手》、《欧丽安特》、《奥伯龙》及序曲、协奏曲、钢琴曲等。

[7]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毕生致力于歌剧的改革与创新,作品有歌剧《漂泊的荷兰人》、《纽伦堡名歌手》及歌剧四联剧《尼伯龙根的指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