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卷一 黎明(5)
洛陶夫过分调皮捣乱让母亲回来不会夸奖克利斯朵夫,虽然也不会责怪他,只会对着家里一片狼藉的情形说:
“可怜的孩子,你真不能干。”
克利斯朵夫受了委屈,心里非常难过。
路易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挣钱的机会,人家结婚或是孩子受洗的时候,她仍旧出去当厨娘,帮着做酒席。曼希沃假装不知道,因为这伤到了他的自尊心,只要瞒着他去做,他也就不生气。小克利斯朵夫还一点都不了解生活的艰苦,他没有受到什么约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除了父母有时会管管他,可父母的管束并不是很严,也差不多是任其自由生长的。他只希望快点长大,那样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哪里知道,每一步都会碰到障碍,就连父母也常常身不由己。他第一次发现有人可以傲慢粗鲁地发号命令,而有些人却只能低声下气俯首听命,而他家里的人并不属于前者,他热血沸腾的反抗情绪被激活了: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苦难。
那天,母亲给他穿了最干净的衣服,那是别人施舍的旧衣衫,路易莎很聪明,用巧妙的方法改过了。按照她的吩咐,他到她工作的人家里去接她。他一想到自己要一个人进去,不免有些害怕。一个仆人在门洞边闲逛,拦住了孩子,用大人的语气问他来干什么。克利斯朵夫红着脸,照母亲嘱咐的话,含含糊糊着说“找克拉夫脱太太”。
“克拉夫脱太太?找她做什么,克拉夫脱太太?”仆人故意取笑他,说到“太太”两个字时还特地加重了语气。“她是你母亲吗?路易莎在厨房,你从那边过去,走廊的尽头就是厨房了。”
他顺着那个方向走进去,脸越来越红;听见别人直呼母亲的小名,觉得非常难为情,难堪窘迫到了极点,真恨不得马上逃到他喜爱的河边、躲到平常自己编故事的树下。
一进厨房,别的仆人又围上来,吵吵嚷嚷地招呼他。母亲在最里边挨着炉灶的地方,对他笑着,温柔又带点不好意思。他跑过去扑到她的腿中间。她戴着一条白围裙,拿着一把大木勺子。她把他的下巴抬起来,给大家看他那稚气的脸,还叫他去和在场的人握手问好,这样一来他更加紧张了。他不愿意,就扭转身对着墙壁,用手把脸蒙住。可是,之后胆子慢慢大了起来,从手指缝里露出一只亮闪闪笑盈盈的眼睛,可一看到别人在看他就又马上躲起来了。他偷偷地打量着厨房里的人。母亲是里面的重要人物,那忙碌的神态,他从来没见过;她到每只锅子前瞧瞧,尝尝味道,提提意见,很有把握地解释着烹调的技巧,这户人家里原来的厨娘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听着。厨房很漂亮,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铜器;孩子看到母亲在这个地方受到尊重、受人佩服、担当重要角色,他打心眼里非常骄傲。
突然,大家停止了说话。厨房的门开了,一位贵妇走了进来,身上紧绷绷的衣服窸窸窣窣响着,不大放心地瞧了瞧四周。她年纪已经不轻,但还穿着宽袖浅色衣衫,用手提着衣摆,怕弄脏了衣服。她还走到灶前,看看菜色,尝尝味道。她微微抬起手臂后,袖子一滑,胳膊肘上的肉露出来了:克利斯朵夫觉得很难看,很不雅观。她对路易莎说话的语气非常生硬刺耳,一点也不客气!而路易莎回答她又是多么毕恭毕敬、低声下气!克利斯朵夫看着愣在那,没法理解。他躲在角落里,不想让别人看到,可并不管用。太太询问这个男孩子是谁,路易莎便过来拉他,要他去和太太打招呼,抓住了他的手,免得他再把脸蒙起来。克利斯朵夫虽然很想挣脱跑开,可他感觉,这一次不管怎么样都没有办法再抗拒了。太太望着吓坏了的孩子的脸,先是和气地对他笑了笑,之后就又马上拿出长辈的神气,问他的品行、宗教等一些问题,他都以沉默对答。她还查看衣服怎么样,路易莎马上说特别好,还顺手理了理他的衣服;克利斯朵夫顿时感觉一紧,差点要叫出来。他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向那位太太道谢。
太太拉着他的手,说要带他去和其他的孩子玩。克利斯朵夫望着母亲,向她求救,可是看她对女主人巴结的神态,他知道没有一点希望,只得跟太太走,就像一头被牵进屠宰场的小羊。
他们走进一个园子,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正满脸的不悦,差不多和克利斯朵夫一样大,好像在吵架。克利斯朵夫一来,倒是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两人靠拢一起打量这个新来的孩子。太太走了,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克利斯朵夫傻傻地站在小路上,低着头。那两个孩子在几步之外,从头到脚打量着他,还互相碰碰肘子,指指点点,咯咯地笑起来。最后他们下了决心,问他是谁,从哪儿来的,父亲是干什么的。克利斯朵夫怯生生地一声不吭,怕得快要哭了;那个梳着两条辫子、穿着短裙、露出两条小腿的小女孩,尤其让他觉得害羞。
他们玩了起来。克利斯朵夫好不容易稍微有些放松的时候,那位小少爷突然站到他跟前,扯着他的衣服说:
“哈!这是我的!”
克利斯朵夫觉得一头雾水。听说自己的衣服是别人的,他很不高兴,使劲地摇头表示否认。
“我还能认出来呢!”那个少爷说,“这是我的旧蓝上衣,这儿还有块污迹没有洗掉呢。”
他用手指碰碰污渍,之后他又上下打量着,盯着克利斯朵夫的脚,问他那满是补丁的鞋头是怎么补的。克利斯朵夫的脸涨得通红。小姑娘噘着嘴低声对她的兄弟说:“他是个穷小鬼。”这回克利斯朵夫可找到话来回击了。他哽着嗓子结结巴巴地说,他是曼希沃·克拉夫脱的儿子,母亲是出名的厨娘路易莎。他以为这个称呼和别的称呼一样好听,而且还觉得理由充分;同时还以为这样一说,可以驳回他们那种瞧不起人的偏见。看那两个孩子,显然被这个消息逗乐了,还是一样瞧不起他,甚至他们还用盛气凌人的语气问他将来准备做什么,厨子还是车夫。克利斯朵夫又默不作声了,感觉有块冰刺到他的心里,冰凉冰凉的。
这两个富家孩子突然对穷小子生起了一种残忍又莫名其妙的儿童间的反感,见他默不作声就更加大胆了,想方设法来折磨他。小女孩尤其放肆。她看出克利斯朵夫穿着紧紧的衣服没有办法跑动,就出了一个鬼主意,要他来玩跨栏的游戏。他们用小凳堆起来做跨栏,叫克利斯朵夫从上面跳过去。可怜的孩子不敢说不跳,便使出力气硬着头皮往前一冲,马上摔倒在地,只听见周围爆出阵阵笑声。他们要他再跳一次。他双眼含泪,拼尽全力使劲一跳,这一次居然跳过去了。可是他们还不满意,说跨栏不够高,于是往上面再添上一些障碍物,砌成一座小山。克利斯朵夫很生气开始反抗,说不再跳了。小姑娘便说他是胆小鬼,说他害怕。克利斯朵夫听她这样说非常受不了,明明知道肯定会摔跤,还是跳着摔到地上。他的脚碰到了障碍物,所有的东西都掉到地上了。他擦破了手,脑袋也差点就撞破了,而最倒霉难堪的是,他的衣服都破了,膝盖上还有其他地方的衣服都裂开了。他恼羞成怒,又发现两个孩子高兴得围着他跳舞,他心里难过极了,觉得他们看不起他,憎恨他……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真想去死了!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孩子第一次发现别人对他的恶意,他感觉全世界的人都在迫害他,他无依无靠,一切都完了,完了!……克利斯朵夫想要爬起来,男孩子推了他一下,又跌倒在地了,小姑娘还踢了他几脚。他试着再爬起来,两个孩子却一起扑在他身上,坐在他背上,把他的脸往土里摁。于是他发火了,这一次次的折磨欺人太甚了!他的手疼得厉害,还撕破了漂亮的衣服,真是倒霉透顶了!羞愧、悲痛、对强暴的愤怒,这么多难以忍受的情绪一下子涌出,变成了一股疯狂的怒气。他用手和膝盖撑在地下,拱起身子,像狗一样抖搂了一下,把压在他背上的人甩到了地上,待他们再扑上来的时候,他便低着头狠狠地撞过去,并给了小女孩一个耳光,再一拳头把男孩打得跌倒在花坛中。
于是两个孩子大喊大叫,像丧家之犬一样地逃进屋子里去了。之后就听见一阵子嘭嘭的开门声,还有怒气冲冲的咒骂声。太太跑来了,拖着长裙,用尽全力飞奔过来。克利斯朵夫看见她来了,并没想着逃跑,他也被自己干的事吓坏了,这次闯大祸、犯大罪了,可他并不觉得后悔。他在等着,他心想自己完了。管它呢!反正他已经绝望了。
太太直接朝他扑过来。他感到自己挨了打,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听见她气得狂吼乱叫,骂了很多难听的话。两个小对头又来了,看着大人为他们报仇,一边还叽里呱啦直着嗓子叫喊着。仆人们也都跑过来了,七嘴八舌嚷着,乱成一团。太太想要彻底收拾他,路易莎也被喊过来了,她不但不保护他,反而没问缘由就打了他几个耳光,还要他赔礼道歉。他气愤地拒绝了。母亲更加用力地推拉着他,把他拉到太太和孩子跟面,要他跪下。可是他跺着脚,大声喊叫,咬着母亲的手,终于在仆人们的哄笑声中逃跑了。
他跑了,非常伤心,又特别气愤,还挨了顿耳光,脸上火辣辣的像发烧一样。他试图不去想,加快脚步赶着回家,因为不想在大庭广众下哭,恨不得能马上到家,需要用眼泪来发泄一下,喉咙堵住了,热血不断上涌,他的头都快要炸开了。
终于到了家,他奔上古老而又黑乎乎的楼梯,跑到平时睡觉的地方,在临河窗户底下的一个角落里。他气呼呼地倒在床上,眼泪喷涌出来,像决堤洪水源源不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可必须要哭;第一股洪水快完了,他又紧接着哭,因为有一肚子的恨和委屈,他要哭,要让自己更加难过,好像惩罚自己的同时也惩罚了别人。后来,想到父亲快要回来了,母亲又要把事情经过复述一遍,他就觉得苦难还没有结束。他打定主意要逃跑,不管去哪,只要不用再回来。
没想到下楼的时候,恰好碰到父亲回家。
“你做什么,孩子?要跑到哪里去?”曼希沃问。
他一声不吭。
“你是不是闯祸了?说,到底做什么啦?”
克利斯朵夫还是默不作声。
“告诉我,你做了什么?快和我说说!”
孩子哭起来,曼希沃叫嚷起来,而且两个人越叫声越大,之后路易莎赶紧上楼去。她还和之前一样惊魂未定,一进门就大骂,又补了几个耳光,曼希沃了解了整件事之后,也一起去揍他,也许根本就没有问清楚就开始动手了,那打人的劲比牛都蛮横。他们俩大喊大叫。孩子大声哭着。结果父母吵起来了,都冒着很大的火气。曼希沃一面揍着孩子,却一面说孩子没有错,说这就是去伺候别人的下场,他们仗着自己有钱,毫无顾忌。路易莎则一面揍着孩子一面骂丈夫粗鲁,说不要他打孩子,他会打伤他的。确实,克利斯朵夫都流鼻血了,他倒不在意,母亲慌忙用湿布去给他擦,可他并不感激,因为她还在骂他。最后,他们把他关在黑屋里,不准他吃晚饭。
他听见他们相互对骂,他也不知道更恨哪一个,也许是母亲,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母亲会这么狠心。整整一天的痛苦都压在他心头,这一切的委屈:首先被两个顽童的横行霸道折磨,之后又是那位贵太太的偏心眼,最后竟然连父母也对他不公正;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即使他并不大明白,可就是感觉心像被锥扎一般的痛,那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父母,竟然在那些可憎可恨的坏人面前低声下气。这种卑躬怯懦的表现,他是头一回看到,在他看来,这实在是卑劣无耻。他心中的一切都在动摇:对父母的敬重和崇拜,对人生的信念,对爱别人也被别人爱的一种本能需要,对精神生活的盲目而天真的信任,这一切都在顷刻间摇摇欲坠了。这简直就是天翻地覆一般。他被野蛮的力量攻击了,既没有办法保护自己,也无法躲藏或逃离。他喘不过气来,感觉就快要死了。他全身都发僵了,但仍在绝望中反抗,他用拳头、用脑袋、用双脚,对着墙壁乱撞乱踢,大声号叫,全身抽搐,被家具撞得伤痕累累,最后跌倒在地上。
父母都跑了过来,赶紧把他搂在怀里,现在,他们俩又争着给予他关心与爱。母亲帮他脱下衣服,并把他抱到床上,守在旁边,一直等他慢慢冷静下来。可他决不退步,决不原谅,他假装睡着,不想和她拥抱。他觉得母亲胆小、心狠、没有骨气。可他哪里又知道母亲为了生活,为了养活他,承受了多少痛苦!甚至违背自己的心意,隐忍地站在坏人那边与他作对。
等到眼里源源不断的泪水终于流完最后一滴之后,他才觉得气消了一些。他非常疲惫,可神经仍过于紧张,还无法立即入睡。半睡半醒的状态下,他脑海中仿佛又浮现了方才的景象,特别是那个小女孩,双眼亮闪闪的,骄傲地耸着小鼻子,满是目中无人的表情,肩头披着长发,光着小腿,嘴里蹦着那一句句又稚气又装模作样的话语。他猛然一惊,似乎耳边又响起了她的声音。他回想起先前自己在她面前那副傻模样,不由得更加憎恨她了。他无法原谅她侮辱自己,真恨不得也去欺侮她一番,要她也哭一回。他费尽心思想着各种办法,却毫无头绪。其实看来她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但就算是自己为了消消气,他也要假想这些都能够如他所愿,成为现实。他想象着自己变成了一个有权有势、地位显赫的人,之后她还爱上了他。照着这个,他开始凭空想象了一个荒唐的故事,最后他更是信以为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