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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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卷一 黎明(11)

从那以后,看戏成了他唯一的愿望。家人把看戏当成他好好弹琴的奖励,因此他对学琴就更加用心了。他脑子里总想着戏:上半个星期想着上次看过的戏,下半星期想着下次要看的戏。他甚至担心自己在上演的那天生病,这种恐惧常常使他发觉自己有三四种病的迹象,到演出那天,他茶饭不思,总担心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总是烦乱不堪,他对着钟一次一次对着时间,看了又看,又生怕不会天黑了。最后他实在是等不及了,还要一个小时售票房才开门,他就出门了,生怕没位置,又因为是最先到的,看着空空的剧院又忍不住心急。祖父曾对他提过,有两三次就因观众太少,演员们宁愿退票也没有演出。他观察着进剧院的观众,计算着总数:“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哦!还是太少啊……观众怎么这么少呢!”如果发现包厢或正厅里有几个有身份的大人物,他就又会松一口气,自言自语:“这个大人物,他们应该不会把他也请回去吧?为了他,总还是要上演的吧!”可他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一直等到乐师们进场了,他才终于放宽心。然而,到了马上要上演的时候,他还是很着急,担心到底是否会开幕,是否会和某天晚上一样临时宣布更换戏码。他那山猫一样的小眼睛使劲瞅着低音提琴手的乐器架,想看看乐谱上的题目是否是之前说好要演出的戏。确定之后,过了两分钟他还要再看一遍,生怕之前看错了……乐队的指挥怎么还没有进场,肯定是生病了……幕后一阵慌乱骚动,又是七嘴八舌的谈话声,又是匆忙急促的脚步声。是不是闯了什么祸,出了什么岔子?幸好,安静下来了。指挥已经到位。一切准备就绪了……为什么还不开演呢!出什么事了?……他急死了。终于开演铃声响起来了。他活过来了,心怦怦跳动着,乐队奏响了序曲。随后的几个小时,克利斯朵夫就在这神奇美妙的世界里浮浮沉沉,唯一不足的就是总担心这美妙的境界迟早要结束。

过了一段时间,音乐界发生了一件让克利斯朵夫更加激动的大事。第一次令他激动不已的歌剧作者——法朗梭阿·玛丽·哈斯莱要来这座小城了,他会在剧院亲自指挥乐队演奏他的作品。消息一出,全城都轰动了。一时间,这位年轻的大音乐家成了德国激烈讨论的对象,这半个月里,大家只谈论他。可等他抵达这座小城之后,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曼希沃和老约翰·米歇尔的朋友们总是谈论他的新闻,把音乐家的一切日常生活都夸张放大,渲染得极其神秘,小孩却听得津津有味。一想到心目中的大人物就在身边,和自己生活在同一座城里,呼吸着一样的空气,踩着一样的街道,内心就兴奋到了极点,就希望能够见他一面。

大公爵把哈斯莱当作贵宾安置在他的亲王府里。除了去剧院指导排练,音乐家很少出门,而且排练的场所,克利斯朵夫是没有办法进去的,再加上音乐家性格懒惰,进出总是乘坐亲王的车,所以克利斯朵夫很少有机会能瞻仰下大音乐家的风采。仅仅有一回,克利斯朵夫看到他从路上经过,可是只是透过车厢看到他的皮大氅,尽管在路边等了好几个小时,用手左挤一下右推一下,好不容易才从人山人海里挤到了前边,之后还要想办法不被别人挤到后面去。克利斯朵夫还在爵府门口站了好长时间,传言说那个是音乐家的卧室,他就远远地望着那边的窗户,借此安慰自己。通常情况下,他看到的只有百叶窗:因为哈斯莱很晚才会起床,那个窗户差不多整个上午都紧闭着。因此就有传言说哈斯莱怕见阳光,是只生活在月光下的夜猫子。

最后,在举办音乐会的那天晚上,克利斯朵夫终于可以接近他心目中的大人物了。全城的人都聚集到剧院。大公爵整个家族占满了御用的包厢,两个胖胖的小天使把冠冕高高地举着,悬在他们头顶之上。剧院布置得就像是要举办什么典礼一样,用橡树的枝条和带花的月桂装饰着舞台。只要是有点才华的音乐家,都因可以参加演出而备感荣幸。曼希沃还是担任他以前的职位,而约翰·米歇尔则担任合唱队的指挥。

哈斯莱一上场,剧院马上就响起了一片喝彩声,妇女们甚至起身试图把他看得更清楚。克利斯朵夫如饥似渴地盯着他,恨不得要把他吞进去。哈斯莱很年轻,长得也很秀气,但是看起来有些虚肿和疲惫,鬓角也已快掉光了,金色的鬈发中间,露出了早秃的头顶。那双蓝色的眼睛没有什么精神。在那淡黄的小胡子下边,一张极爱讽刺说笑的嘴巴总是在不停地微微抽动。他身材高大,感觉站得不稳,但那不是因为紧张和局促不安,而是因为疲倦,或许是厌烦。他指挥的音乐灵动活泼又带点任性,那个高大略显笨拙的身子总不停地摇来晃去,手势时而轻和舒缓,时而急速激烈,正如他的音乐一样。从中也可以看出他有点神经质,而且他的音乐也正反映了他的这个特质。激情澎湃的气息也渗透了这支无精打采的乐队。克利斯朵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尽管担心别人注意到他,可还是没有办法安安稳稳坐在位置上。他坐立不安,干脆站起来,音乐带给他如此强烈又出乎意料的刺激;他沉浸在其中,摇头晃脑、手舞足蹈,严重地妨碍了旁边的观众,别人只好想尽办法来避开他,以免吃了他的拳脚。在场的观众都异常激动,人们为这音乐会现场的热闹气氛而疯狂,远远超过了对音乐本身的喜爱。演出一结束,剧院里顿时响起排山倒海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乐队按照德国的惯例和习俗,马上吹响长号,以此来向作曲家表达敬意。克利斯朵夫太过高兴,禁不住全身颤抖,好像那些掌声和欢呼声都是给他的。他看着哈斯莱眉飞色舞的样子,非常高兴,就像小孩一样心满意足。女人扔着鲜花,男人挥舞帽子。一大堆观众向舞台蜂拥而去,如同洪水般,大家都想和大音乐家握握手。克利斯朵夫看到一个女人非常热情地把哈斯莱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还有一个冲上去抢到了哈斯莱留在指挥台上的手帕。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推着他往舞台上挤,可就算挤到了哈斯莱身旁,他也会因太过激动而仓皇逃走的。他像牛羊一样低着脑袋在裙子与裤腿之间乱窜,想要接近哈斯莱,却因他个子太小了,怎么也挤不过去。

祖父在大门口找到了他,要带他去参加特地为哈斯莱准备的小夜曲演奏会。那时天已经黑了,人们点起了火把。乐队的所有成员都赶了过去。在路上,大家谈论的不过都是刚刚欣赏的美妙乐曲。等到了爵府前,大家悄悄地聚集在音乐家的窗外。虽然所有人包括哈斯莱早就对干什么知道得一清二楚,可大家还是故作神秘,在寂静的夜晚,他们开始演奏哈斯莱作品中的一些经典名曲。终于,哈斯莱和亲王出现在窗口,大家向他们欢呼致敬,同样他们也对众人回礼。过了一会儿,亲王派了仆人下来把乐队的成员请进府里。他们穿过豪华的大厅,四面墙上都是油画,画着戴着头盔的裸体人物:肤色深红,一副向人挑战的神态。天上画着团团如海绵的云。此外还有各式各样的大理石做的男女雕像,统统穿着铁皮短裙。地毯软绵绵的,宾客踩在上面听不到一点声音。最后走进一间大厅,屋内灯火通明如同白日,桌上摆满了可口的饮料和精致的美食。

尽管大公爵也在那个房间里,克利斯朵夫却完全看不见他,眼里只有哈斯莱。哈斯莱向乐师们走过去,向他们一一道谢,他一边说话一边找词,有时说到一半找不到下文,就插几句俏皮的玩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之后大家开始吃东西。哈斯莱特意把几个音乐家请到旁边,还把克利斯朵夫的祖父请了过去,对米歇尔大大地恭维了一番。哈斯莱说他还记得之前演奏他作品的人里面就有约翰·米歇尔,还提到他经常听一个朋友提起米歇尔多么了不起。那个人是祖父以前的学生。祖父不胜感激地道谢,回应了几句夸张的恭维话,就连克利斯朵夫听到都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尽管他很崇拜哈斯莱。可哈斯莱倒还很自然很舒服地接受着这些奉承话。等到祖父稀里糊涂讲了一大通,实在是无话可说了,便把克利斯朵夫拉去拜见哈斯莱。哈斯莱对克利斯朵夫笑了笑,随手摸了摸克利斯朵夫的头;得知小孩喜欢他的音乐,甚至为了见他已经连续几个晚上都没睡觉了,便把克利斯朵夫抱在怀里,亲切地问这问那。克利斯朵夫激动不已,高兴得满脸通红,因为太过紧张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都不敢看偶像一眼。哈斯莱捏了捏他的下巴,硬是要他把头抬起来。克利斯朵夫先是偷偷地瞄了一眼,他发现哈斯莱眼睛透着微笑,神情柔和,于是他也笑了。他依偎在他心爱的大音乐家的怀里,感觉那么快乐、那么幸福,感动得眼泪都扑簌簌地落下来了。哈斯莱为他这单纯天真的爱备受感动,更加亲热地拥抱着他,温柔地对他说话,就像是母亲对小孩一样;而且还专说一些俏皮话,胳肢他痒痒,逗他发笑,克利斯朵夫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很快,哈斯莱就成了他的熟人,回答哈斯莱的问题一点也不拘谨了,他还主动凑在哈斯莱的耳边告诉他自己的小计划,好像他们已经是认识了很多年的老朋友。他说他多么渴望成为一个像哈斯莱这样伟大的音乐家,作出像哈斯莱创作的那样美妙的乐曲,做一个大音乐家等等。一直很害羞的他竟然高声说话、滔滔不绝,可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说了些什么,他有些兴奋过度了。哈斯莱听着他不断唠叨地东拉西扯,说:

“等你长大了,成了一个音乐家的时候,你一定要来柏林找我,我会帮你的。”

克利斯朵夫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哈斯莱于是故意开玩笑说:

“你不愿来吗?”

克利斯朵夫拼命摇了摇头,连着摇了五六次,表示他绝对愿意。

“那么就一言为定喽?”

克利斯朵夫点点头。

“那么你亲我一下吧!”

克利斯朵夫用胳膊搂着哈斯莱的脖子,拼命地抱着他。

“哎呀!小家伙,你把我的脸都弄湿了!松手!你擤擤鼻涕好不好!”

哈斯莱笑着用手亲自帮这个又害羞又高兴的孩子擤鼻涕,并把他放到地上,牵着他的手走到桌子边上,往他的口袋里塞满了糕点,对他告别:

“那再见了!可不要忘了你答应我的。”

克利斯朵夫沉浸在幸福里,感觉有点晕乎乎的,此时此刻,身边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怀着愉快的心情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哈斯莱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可是之后哈斯莱说的一句话让他觉得很惊讶。正当大家滔滔不绝的时候,哈斯莱突然举起杯子,脸色一沉,神情严肃地说:

“本来现在是高兴的日子,但是我们也不可以忘记我们的敌人。我们应该永远牢记。我们没有被打倒,现在仍然幸存于世并非因为他们手下留情。因此我们也没必要考虑他们的生存而手下留情。所以现在我举杯要庆祝也绝对不包括那些人!”

听到这古怪的祝词,大家还一边鼓掌一边大笑,哈斯莱也和大家一块笑,又恢复到刚刚的愉快表情。可是克利斯朵夫听了却一点也不快活。尽管他很崇拜哈斯莱,不敢对他的行为大肆议论,可是他认为今天晚上应该开开心心,只想高兴的事就可以了,而让他觉得失望的是哈斯莱却想着那些丑恶的事情。但是他没有细想下去,本就模模糊糊的印象,很快随着欢乐的心情消散了,淹没在从祖父酒杯里喝到的一丁点香槟里。

在回家的路上,祖父一直自言自语,不停地唠叨,哈斯莱对他的恭维使他高兴得飘飘然。他高声宣布哈斯莱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天才。克利斯朵夫没有吭声,把自己那像是对爱情一样的醉意都埋藏心底,哇!他亲过他,抱过他!多么美好!多么伟大!

他躺在小床上,热情地抱着他的小枕头想着:

“噢!为了他,让我去死也甘愿,死也甘愿!”

那天晚上,璀璨的流星划过天际,照耀着小城,克利斯朵夫便在心里种下了坚定的信念种子。哈斯莱就成了他整个童年时期的榜样,这个榜样始终埋藏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向哈斯莱学习,才六岁的小孩就下决心要写曲子了。事实上,在很久以前,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他就已经开始在作曲了:在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自己在作曲的时候就已经在作曲了。

对一个天生的音乐家来说,世间万物皆是音乐。一切颤动的、震动的、跳动的东西,烈日炎炎的夏天,刮风下雨的夜里,流动溢彩的光芒,闪烁耀眼的明星,雷鸣闪电,鸟语虫鸣,树木窸窣,或可爱或厌恶的人声,家里熟悉的声响,吱吱呀呀的门,静夜里脉络里奔腾的热血……周围的一切都是音乐,只要仔细倾听就好了。这种随时随地都在蔓延的音乐,始终回旋在克利斯朵夫的心里。他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全都记录下来化作音乐。所有人也包括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就像是个蜜蜂嗡嗡的蜂房。

和所有的小孩一样,他嘴里整天都哼着一些旋律。不管是在何时,不管是在做何事:或是在路上蹦蹦跳跳的时候;或是躺在祖父家里的地板上,手抱着头,翻着书本观看插图的时候;或是在厨房最暗的角落里,黄昏时分坐在小凳子上恍惚的时候;他的小嘴总是咿咿呀呀,闭着嘴也会鼓着腮帮、卷动舌头。就这样他会不知疲倦地连续玩好几个小时。母亲开始并未在意,之后就不耐烦地喊他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