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窄门(2)
在别人看来,朱丽叶似乎更漂亮,她身上是欢乐与健康所散发出来的一种光芒。但跟她姐姐的优雅比起来,她的美丽就在外表上,似乎谁都能看到。再说我的表弟罗伯,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是一个年龄同我相仿的普通男孩;我跟朱丽叶和罗伯在一起玩,跟阿丽莎在一起的时候却是谈话。她不怎么跟我们一起玩游戏,不管我怎么回忆,也只能想到她严肃而温柔地微笑着,还带有深思的样子——我们在一起说什么呢?两个孩子在一起,又能说什么呢?我会将自己的想法跟你们说明;不过,还是先把我舅母的事情说完吧,免得在以后还要再提到她。
父亲去世之后第二年,母亲和我去勒阿弗尔过复活节。因为比柯伦在城里的住宅很小,所以我们没有去他家住,而是去母亲的姐姐那里住——姨母的住宅比较大。朴朗提叶姨母孀居多年,我几乎很少看到她,也不认识她的子女。姨母子女的年龄比我大,性格跟我也有差距。朴朗提叶家并不在城里,而是坐落在可以俯瞰全市的、别人称为“坡颈”的半山腰上。比柯伦家离商业区很近,有一条陡峭的小路可以直接通向朴朗提叶姨母家,走过去用不了多长时间,我每天都要从那条小路来来回回走好几次。
事发当日,我在舅父家吃午饭。吃完饭没有多长时间他就要出门,我陪他一起走,直到走到他的办公室,然后我又去朴朗提叶家找我的母亲。我到了那里的时候才听说,母亲和姨母出去了,她们会在晚上开餐时回来。我只能从半山腰上下来,去我很少有机会闲逛的商业区转转。我来到港口,那里被浓浓的海雾笼罩着,显得有些阴暗。我在码头上转悠了一两个小时,心里突然萌生出一种返回去给阿丽莎一个惊喜的想法,虽然不久前我刚离开舅父家。我一路小跑穿过商业区,按响比柯伦家的门铃。一个女仆帮我打开了门,我刚想往楼上冲,开门的女仆却将我拦住:
“别上楼,杰罗姆先生!别上楼,太太的病又犯了!”
我没有理会女仆,直接往楼上跑:我又不是为了看舅母才来这儿的……阿丽莎的房间在三楼;一楼是客厅和吃饭的餐厅,舅母的房间在二楼,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我若想找阿丽莎,就必须经过舅母的房间,而她的房门大敞,房间里投射出一道光线,照在楼道上。我怕被人发现,犹豫了一小会儿,悄悄走进暗处躲了起来。一看到房间里的情景我惊呆了:窗帘紧紧拉拢,两支烛台上竖着蜡烛,散发出温暖的光芒;我的舅母躺在房间中央的长椅上,罗伯和朱丽叶站在她的脚边,身后有一名身穿中尉军服的陌生青年。现在我回忆起来,对那两个孩子在场感到奇怪,只不过当时我还年幼,觉得这样没什么问题。罗伯和朱丽叶笑着看着那陌生人,用细柔的声音反复说:
“比柯伦!比柯伦!……我如果有一只绵羊,那么它一定叫比柯伦。”
我的舅母被逗得咯咯笑了起来。我看见她递给那青年一支香烟,让他替她点上。她接过来吸了几口,便把香烟扔在地上。青年弯下腰去拾,假装脚被一条披巾绊倒,一下子摔跪在舅母面前……幸亏闹了这出做戏的把戏,我趁这个时候溜过去,没有被别人发现。
我来到阿丽莎的房门口,停了半晌,听见楼下传来了说闹欢笑的声音。我敲了敲门,却没有回应,心里猜想或许是楼下说笑的声音盖过了我敲门的声音。于是我推了一下门,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这个时候屋子里很黑,我一时间看不清阿丽莎在哪儿。最后我看见她跪在床头,背后是一扇窗子,从外面投进落日的余晖。我朝她靠近时,她回过头来,却没有站起身,只是低低问:
“噢,杰罗姆,你回来做什么?”
我俯下身亲吻她,但我看见她的脸上开始流下泪水……
这一瞬间便决定了我的一生,至今回想起来,我仍无法做到无动于衷。那时对于她悲痛的原因我了解得并不十分清楚,但我能够深切地感受到如此巨大的痛苦,对于这颗战栗的幼小心灵,对于这因为哭泣而抽动不能自已的柔弱身躯,根本无法承受。
我站在始终跪在那里的阿丽莎身旁,不知道怎么描述心中这种奇特的激情,只能把她的脑袋紧紧抱在我的胸口,我的嘴唇深深地吻在她的额头,仿佛全部的灵魂都通过嘴唇倾泻而出。我在爱与怜悯中沉迷,在一种弄不懂是热情、现实还是道德的混杂的情感里,我竭尽全力地向上帝倾诉,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我的一生来保护这个女孩子,我在内心祈祷,希望能帮助她免遭恐惧、折磨和生活的伤害。最后我跪下来,将她拉入我的怀抱,隐隐约约还听她说道:
“杰罗姆,他们没有发现你过来,对吗?哦!你快离开,千万别让他们瞧见你。”之后,她的声音更低了,“杰罗姆,不要告诉其他人……我可怜的父亲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我就真的没跟母亲提起,但同时,我也发现朴朗提叶姨母跟母亲总在小声谈论着什么。她们两人总是神秘兮兮又神色忧郁,我一靠近,她们就驱赶我道:“孩子,到一边玩去!”她们的表现向我表明,对于比柯伦家的隐私她们并非全然不知。
我们回到巴黎没多久,就收到一通让我母亲回勒阿弗尔的电报:我的舅母跟别人私奔了。
“是跟一个男人私奔了吗?”我问阿绪拜尔敦小姐,母亲让她照顾我。
“孩子,等以后你再去问你的母亲吧,我无法回答你什么。”这位照顾我的老友说,对于这件事,她同样感到很惊讶。
过了两天,阿绪拜尔敦小姐跟我动身前去看我的母亲。那天是星期六,次日我就能在教堂和我的表姐妹们相见了,这件事一直放在我的心上。我那尚且天真的想法,让我十分看重自己与表姐妹们能重逢在这神圣的场合。说到底,其实我并不关心舅母的事情,也为了面子,我闭口不向母亲问问题。
那天清晨,小教堂还没来几个人。服提叶牧师明显是在有意宣扬基督的这句话:“你们努力地从这窄门进来吧。”
阿丽莎的座位跟我隔着几排,她坐在我前面,我只能看见她的侧脸;我认真地盯着她看,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所以那些我专注听到的话语,就像是她说给我听的一样。我的舅父与我母亲坐在一起,他在哭泣。
牧师先把他那一节朗诵了一遍:“你们努力地从这窄门进来吧,因为宽宽的门与宽宽的路通往灭亡,进入地狱的人很多;然而,窄窄的门与窄窄的路,却通向永生,找到前往永生之路的人是极少数的。”之后他把那一节分成好几段,首先说说那宽宽的路……我走神了,仿佛在梦里,我看见舅母的房间,看见她躺在那里,一脸笑容,而那位年轻的军官跟着她一起笑……欢笑这个观念,化身成为侮辱,也化身成为伤害,像是变成了罪恶的可恶的炫耀……
“进入地狱的人很多。”服提叶牧师接着说,他又开始了描述——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一群打扮华丽的人,嬉笑着排队往前面走去。我发现自己既不能也不愿跟他们走在一起,因为我觉得每跟那群人走一步,跟阿丽莎的距离就会变得更远一些。牧师重新回到这一节的开头,此时我看到了那道我们要努力进入的窄门。我深陷在幻想里,窄门就像一台压榨机,我用尽全力想要穿过它,却又感到了极度的痛苦,而在痛苦里,似乎还混有天福来临的味道。然后,这道窄门变成阿丽莎的房门,为了进入那扇房门,我努力缩小自己的身体,把身上一切的私心排除……“因为通往永生的门是窄的。”服提叶牧师接着说道。摆脱一切灾难与忧郁,我想象并且预见,我的内心深处渴望已久的另一种纯洁而神秘的欢乐。我想象,这一种欢乐如同小提琴拉出来的乐曲,尖细又轻柔,宛如要把阿丽莎和我的心烧尽的烈焰。我们身上穿的是《启示录》描述过的白衣服[2],我们两个人手拉手,看着同一个方向,一起前进……这种小孩子才会做的梦,即使引人发笑又有什么关系!我原原本本地把它们复述出来,并没有更改什么。在这里面出现的明显的模糊不清,也只是因为措辞,因为不完整的形象,它们无法把感情更加准确地表达出来。
“找到通往永生之门的人是极少数的。”服提叶牧师最后说道。
他还向我们解说,要如何找到窄门……“极少数的人”——或许我就是其中之一。
讲道快结束时,我的精神十分紧张,礼拜一结束我就跑掉了,我并没有去找表姐的想法——大概这出于我内心的高傲,我想考验自己的决心(我已经下了决心),自以为要配得上她,最好的行动就是离她远远的。
2
这种严厉的训诫让我发现,我的内心其实早就准备好了。我天生责任感很强,并且还有我的父母做榜样,用清教徒的教育来束缚我内心一开始萌动的激情,这些最终引导了我,令我崇尚人们所说的“美德”。我束缚自己,就跟别人放纵自己一样正常,对于这种自我的严厉要求,并没有让我觉得厌烦,反而感到高兴。我对以后的追求,其实不是幸福本身,而是在赢取幸福的过程中我所花费的无限努力;其实,我早就将幸福与美德看作一个整体。尽管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十四岁的孩子,并没有定型,还可以塑造,但过了没多久,对阿丽莎的爱慕,让我毅然决然地朝着这个方向坚定地走去。这次内心的醒悟,顿时让我看清了自己:我一直认为自己太过内向,又充满太多的期望,既不关心别人,也没什么进取心,对于胜利我没有什么梦想,除了克制自己能得到胜利之外。我喜爱学习,也喜欢动脑筋的游戏。对于那些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同学,我没什么交往,偶尔参加他们的活动,也只不过是出于友善与礼貌。可是,我跟阿培·服提叶相处得非常好,第二年的时候他来巴黎上学,跟我又成了同班同学。阿培·服提叶是一个可爱的男孩,性格上有些懒散,我对他的感情,其中喜爱的成分要比敬佩的成分多。至少我们俩在一起,可以聊聊勒阿弗尔,聊聊奉格司麦,因为我的脑子总想着那里。
再说我的表弟罗伯·比柯伦,他作为一名寄宿生在我所在的中学学习,只不过他比我低两级,只有在星期天我才有机会与他见面。罗伯跟我的表姐妹长得并不是很像,如果不是因为他是我表姐妹的弟弟,我想我对他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那时候我的心里完全被我的爱情占据着,也正因为它的照耀,才使得我同阿培及罗伯的友谊在我的心里占据着重要地位。阿丽莎如同《福音》里描述过的那颗珍贵的珍珠,那么我就是把所有的东西都变卖,以此祈求得到珍珠的人[3]。虽说我只是个孩子,但我谈论爱情,并把我心里对她的感情唤作“爱情”,这难道是错误的吗?我想在我后来的经历里,似乎没有一样能够以此为名。并且,在我的年龄增长到可以感受到肉体所带来的欲望以后,我对于阿丽莎的感情也没有因此而改变什么。在我儿时,我只希望自己可以配得上她,就算是现在我也没有生出占有她的念头。学习,努力,助人,我将我的一切都悄悄地献给阿丽莎,并将这想成是更高尚的美德:这些事情我只是为了她做出来的,但我并未让她知晓这一切。就这样,我沉迷在谦逊里,唉!我没有想过自己是否开心,最后我养成不满足于轻而易举可以完成的事情的习惯。
这种争强好胜、进取向上的人难道只有我一个吗?我没有看到阿丽莎对我做的事作出任何回应,她从未因为我或者为了我做些什么。尽管我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她,她的灵魂朴实无华,从中我可以看到最自然的美。她的美德里满是优雅,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她那肃然的目光,也因为她孩童天真的微笑而充满魅力;我回忆起她抬眼的时候,眼里满是温柔与疑惑,于是我明白了,为什么我的舅父有了烦恼的时候,要去他的长女的房间去寻求她的支持、意见和安慰。有一年夏天,我经常看见他和阿丽莎在交谈,他所经历的事情让他一时间苍老了不少,在餐桌上吃饭时,他也很少开口。他偶尔的强颜欢笑,看上去比他的沉默更让人心里不好过。他一整天都待在书房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直到傍晚阿丽莎来书房找他时,他才停止抽烟。阿丽莎劝了他很久,他才从书房里出来,然后阿丽莎就如同带孩子似的带他去花园。父女俩沿着花径走着,在前往菜园的阶梯最前面停下来,坐在那里摆着的几张长椅上。
一天晚上,我还在外面看书,躺在紫红色的大山毛榉树下的草地上没有回家,这棵树和那条花径之间只有一层月桂树篱笆,刚好遮住视线,却挡不住说话声。我不经意间听到阿丽莎与舅父的交谈。很明显他们不久前谈过罗伯,忽然,我听见阿丽莎提到我的名字,这才听清楚他们的话,只听舅父感叹道:“噢!杰罗姆啊,他是个爱学习的孩子。”
我并不是故意去偷听的,所以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离开这里,最少也要弄出点儿动静,好让他们明白我就在这里,但要怎么做呢?假装咳嗽?要不然就是开口喊:“我在这儿呢;我听到你们谈话了!”……可是因为胆怯与尴尬,并不是因为好奇心,让我想多听听,于是我没有发出声响。更何况他们只是从这里经过,我隐约只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但舅父和阿丽莎走得十分慢,我想阿丽莎一定像以前那样,手臂上挽着一只轻巧的篮子,一边走一边摘下枯萎的花,又从树墙脚下拾起那些因为海雾来袭而被催落在地的、还没有成熟的果子。她清亮的声音传了过来:
“父亲,巴利塞姑丈是一位出色的人吗?”
舅父的声音有些低,话语模糊,他说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但阿丽莎继续问:
“你认为他很出色,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