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998年 上海(4)
尽管知道邝诚和爸相熟,但这么冷不丁地听他提起甲马纸,谢晔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惊吓。他呆呆地看着邝老板,连林峰回来了都没注意到。林峰喊服务员加个座,对他们说:“待会有个交大的小朋友过来,帮我那本书收集资料的。”邝诚立即会意:“付钱找的?”林峰点头。张培生说:“不得了,现在是老板了,写书还雇人干活。”他们嘻嘻哈哈开始揶揄林峰的收入,谢晔想再问邝诚怎么会知道“哭神”,已插不上话。
新加的菜上来了。擂辣椒拌茄子,剁椒皮蛋。其实都吃饱了,就是得有点咸口的,好继续喝甜的杨梅酒。这个酒后劲不小,谢晔渐渐有点飘忽。三个男人在聊最近看过的球赛,他看见一个年轻男孩在侧面新添的位置坐下,又见那人冲自己熟络地笑了笑。他以为对方是网吧的熟客,再看,发现有点面生,又有种奇异的熟悉。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那人的笑意更明显些,左脸颊漾出一个酒窝。“我们昨晚刚见过,我还给你看过相呢。我叫唐家恒,你呢?”
对于有的人来说,喝酒的时间如果拉得足够长,就会有个从清醒到晕乎又到神思清明的过程。在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中,每一次清醒,会感到比上一次更耳聪目明辩才无碍,意识无限蔓延,思维无比跳跃,会觉得自己是唯一,是正确,是顶天立地一汉子。
张培生和邝诚显然都属于这一类人。他们的语速慢下来的时候,表示哥俩正晕着,不多会儿,话语伴随着唾沫星子,像遇到岩石的河流一样飞溅开来,谢晔忍不住悄悄挪了下自己的酒杯。这是他第一次和家人之外的人们一起喝酒,才发现原来人有那么多情绪要借着酒精抒发。他原本觉得,邝诚也好张培生也好,是生活安稳的成年人,不像他自己念着个日语大专自考的文凭,未来八字没一撇,无端的让人心虚。可是看他们喝着絮叨着,怎么看怎么空落落,又让人觉得,十九岁和三十来岁也没什么区别。
谢晔在那个叫作唐家恒的男孩加入的时候就感觉到酒劲了,后来又喝了二两多,奇怪的是晕的程度既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林峰喝得不比邝诚他们少,却维持着不可思议的清醒,他大半的神情被眼镜挡住了,像是总在思考什么。谢晔说,林老师真能喝啊。他听见唐家恒这么称呼,觉得方便,省得纠结到底是哥哥还是叔叔,就跟着喊了。
唐家恒笑嘻嘻地接话道:“他已经喝多了,你看不出来?”
林峰挥挥手,“谁说的?我没醉。”这一分辩,看起来倒是个醉人了。唐家恒来了没多久,自然喝得不多。他说自己早就吃过了,阻止了其他人继续加菜的打算。店里不知何时只剩下他们这一桌,原先有四五人的服务员也只留了一个在角落站着。谢晔想起要求打包的胡思达,看一眼电子表。快十一点了。估计小胡同学也早就自己觅了食,不至于饿着干等。
看几个人还没有撤的意思,谢晔问唐家恒:“听说你在帮林老师采访,都做些什么,有意思吗?”
“就是陪老人家聊天,西南联大的学生,现在活着的都七老八十了。有的还算清醒,有的翻来覆去说同样的话,聊一个小时也不见得有多少收获。”唐家恒的眼底闪过一丝戏谑,“你就问我这个?我以为你要问桃花运的事。还是说,你已经遇见了?”
“遇见谁?”
“姑娘啊。”
谢晔莫名地想起送外卖那天握住他的手的女孩。虽然在幻觉和现实中两次清晰地看见她的脸,可他甚至想不起她的面容。她就像一道强光,冲击太大,模糊了轮廓。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牵了牵,“哦,那个啊,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唐家恒忽然来了劲,“说说。长什么样?我们学校的?哪个系的?”
谢晔茫然道:“不记得长什么样了。大概是我们学校的吧。”
“有你这样的吗?”唐家恒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所以你也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对吧?那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她在老礼堂排演一个戏,话剧。哦,还有,她捡走了小猫,死掉的老猫留下的小猫。你白天去图书馆后面,她和你大概前后脚。”
唐家恒看他的眼神消退了笑意,“之前我就问过你吧,你看见我去找猫了?你又怎么知道她捡了小猫?”
“我看见了。”谢晔简洁地回答。有时候诚实比说谎好,涉及甲马纸,他一向不爱用谎言来遮掩,那样只会越遮越多岔子。唐家恒绷着脸,但似乎没有敌意。
“我很确定,我去找猫的时候,旁边没有半个人。你到底搞了什么名堂?你老实告诉我,我就告诉你,捡了那只猫的人是谁。”
当晚十二点多,谢晔在唐家恒家的浴室里又吐了一次。唐家恒隔着门问他没事吧,谢晔漱完口,回答说没事。他回到房间,发现唐家恒正在开放式厨房的电磁炉边煮东西。
“给你下碗面,免得伤胃。”唐家恒背对着他说。这是间看着就很高档的单身公寓,和谢晔容身的隔间简直是天差地别。房间呈长条形,床靠近一侧的窗户,中间是沙发、茶几和电视,另一头是冰箱和料理台。床单是灰色的,沙发是深灰色的,茶几是黑色玻璃面,更衬得象牙白的地板昂贵而洁净。
谢晔往沙发上一瘫,闭上眼。“你太贤惠了。我没事,吐也不是因为喝酒。”唐家恒没应声,不知是对“贤惠”表示抗议,还是不信他没事。
确实不是喝酒才吐的。谢晔很清楚。
胡思达出现在贵州餐馆,正值店家表示要打烊的时候。看起来他很了解自己舅舅的套路,不喝到打烊是不会回的。他扬起眉毛问,没给我打包?谢晔指指旁边的打包盒说,有呢,就是凉掉了。胡思达“嘿”了一声说,你比我舅靠谱。他架起沦为一滩泥的邝诚下楼,林峰在买单,唐家恒没有伸手的表示,谢晔只好把在嘟囔着什么的张培生捞起来。像邝诚那样人事不知的反而好办,张培生挣来挣去,表示自己不用人扶。他力气很大,谢晔被惹烦了,恨不得把他敲晕过去。好不容易把人弄到楼梯口,张培生不知哪根筋搭住了,伸手就扣谢晔的脖子,标准的锁喉擒拿姿势。好在醉汉下盘不稳,手跟着晃了晃,谢晔才算是躲开了。他急出一身汗,求助地朝跟着走来的两人望去,林峰看起来完全清醒了,嘴角挂着戏谑的笑,让谢晔别管张培生。唐家恒的脸上则是明显的嫌弃。最后谢晔叹了口气,又开始和张培生拉拉扯扯,试图让他下楼。两个人的拉锯之间,张培生踉跄了一下,从楼梯滚下去了。
那确实是字面意义的滚下去。谢晔冲到楼梯底下,只来得及看到他抱着脑袋蜷缩在地上,嘴里仍在念叨着不成形的句子。看起来只有蹭伤,也没流鼻血。不知道是皮厚还是运气好。
林峰也过来检查了一下,他没再笑,说了声,怎么不摔死你呢。谢晔听不出他这话是否认真的。林峰和谢晔一起把地上的人弄起来,这次张培生不挣也不玩擒拿了,任人摆布。谢晔说,我背他走吧。林峰说,一百六十斤呢。谢晔表示自己扛得住。于是那个燥热的散发着酒气的身体被架到他的背上,林峰和唐家恒陪着谢晔往学校走。胡思达和他舅舅早没影了。
背上压了一百多斤,走不快。进校门后不到一百米,谢晔忽然感到自己不再是自己了。
他背着张培生走在密林中。张培生一开始挣扎了几下,说还是等救护队来吧,班长。他怒道,你小子叽歪什么,再喊我就把你扔在这里喂地雷。张培生不动了,片刻之后,他感到有什么沾湿了自己的衣领。没下雨。是背上的张培生哭了。就在半个小时前,和他们一起的小三踩了地雷。小三当场就断了气,碎片伤了张培生的右腿。这片昨天才排过雷,大概是新埋上的。小三是四川兵,爱说爱笑,早上刚给大家讲了他做的梦。说他梦见自己回了家,他妈妈做了一桌菜,还炖了鸡汤。那鸡汤表面一层黄澄澄的油。小三说得那个香啊,让几个吃压缩饼干吃得上火的哥们馋死了,恨不得自己也做个吃的梦。
他试图想点别的。这会儿邹茜在做什么呢,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呢。有了身孕的人,可不能像以前一样随便吃个小点心当一餐啊。走之前那天和她吵架,现在想来真是悔极了。回去好好和她道歉,一定。想到这里,他喘着气对背上的人说,你知道我是在哪儿遇到你嫂子的吗?
知道,十五路公交车,她的钱包被人偷了。你英雄救美。都听了一百遍了。背上的人梗着嗓子说。
谢晔把张培生从背上几乎是甩下来的,还好唐家恒手快,扶了一把,不然人就给扔到地上去了。谢晔跌跌撞撞地走到绿化带旁,吐了。记忆的密度太大,质地太坚硬,置身战争中的人的悲伤、绝望、想念与希冀混合成铺天盖地的情绪,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那之后的过程有些模糊,似乎林峰说他负责把张培生弄到保卫科的值班室,让唐家恒照顾谢晔。然后他就被带着从学校西门穿出去,又走了十来分钟,到了这里。
谢晔闭着眼睛想,不是张培生。不是他。
第一次见到张培生的时候,他看到过一小段莫名其妙的光景,那天他太疲倦了,以至于被短暂地侵入。他以为那是张培生当兵时候的记忆,而现在他能够辨认出,在充斥着疲惫气息的战壕里,多年前的张培生推了推记忆的所有者,问他是不是“想老婆了”。记忆属于一个已不在人世的人。班长。饭局上邝诚说“牺牲了”的班长。张培生苦苦暗恋着他的遗孀。班长的过往像一则放错位置的脚注,偷偷潜入谢晔的思维。谢晔甚至能看到他想念的那个女人的轮廓,圆脸,胳膊和脚踝纤细。头发在脑后用一块手绢束住。那是她多年以前的样子,如今的她是半大孩子的妈。饭局上听说,那孩子念初中。
谢晔在心里问张培生的班长,你已经死了,为什么我还会看到这些?
当然不会有任何回应。
唐家恒端了两个碗过来,隔开些放在茶几的一侧。“阳春面,凑合着吃吧。”他往地上一坐,谢晔发现高度不对,也从沙发溜下来。面汤放了酱油和麻油,谢晔吃了两口才觉出自己很饿,大概是吐空了胃袋的缘故。两个人一时无话,并肩吃面,房间里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喝完最后一口汤,唐家恒满意地吐出一口气,从茶几下层摸出烟盒,抽了一支点上。烟的气味让谢晔想起昨晚和他见面的经过。
“你说你知道捡了猫的人是谁,是骗我的吧?”谢晔忍不住说。
“我没事拿这个骗你做什么。那姑娘眉毛很黑,像男生的剑眉,对不对?”
他的话触动了记忆的弦,激起回响。谢晔想起来,是的,那是个有两道浓眉的姑娘。乍看有点凶。眉毛底下的眼睛呢?他记得她抱起小猫的温柔神情,也记得她发现握手握了半天是个陌生人时的气急败坏。可是想不起那双眼睛的形状,正如他想不起她的脸型嘴角下巴和其他细节。回想起她,他心里有种柔软的起伏,不觉出神。
唐家恒用不拿烟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你呢。”
“是她。你认识她?”
“不算认识,纯属偶遇。在她外婆家。我今天下午去那里做个采访——哦不对,已经是昨天下午了——聊了几句,才发现她是我们学校的。她听说了老猫被杀的事,过去找小猫,还真巧,就让她给捡到一只。哎,和你们这顿酒喝的,忘记把资料给林老师了。”唐家恒伸手从沙发上的书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倒是正好,我有她外婆的照片,简直就像穿越到另一个时代的她,你想看吗?”唐家恒起身收碗,边洗碗边喊谢晔洗手,说这照片很珍贵,明天翻拍完得还回去,可不能弄脏了。
等唐家恒洗了碗过来,谢晔已经洗过手,端坐在沙发边等着。信封里是个缎面的照相本子,唐家恒用小心的手势把它摆在茶几上,轻快地翻过几页,在中间一页停下。照片用金银角固定在黑底上,估计是不好取下才拿了整本。原本应该是黑白照,因为时间久远,整体泛着褐色。一张集体照,两张三个人的,一张个人照。谢晔先看那张单人小照。
难怪唐家恒说就像穿越了。这张属于她外婆的照片完全可以看作是她那天在舞台上的旗袍留影,区别仅仅是发型。照片上的女孩短发齐耳,英气的脸,浓眉格外显眼。谢晔喃喃地说:“她叫什么?”
“苏怀殊。”
“怎么写?”
“苏州的苏,怀念的怀,特殊的殊。”唐家恒忽然笑了,“我不知道你的姑娘叫什么,苏怀殊是她外婆的名字。我听见苏老师喊她月月,可能是月亮的月?”
唐家恒指着人最多的那张说,这是一九四一年,西南联大中文系一年级。五十七年前,厉害吧?
照片上有座平房,房子前面稀稀疏疏三排人,或坐或站。似乎哪个年龄段的都有:大多是男的,有穿长衫的,也有穿衬衫西装的,后者当中一两个人打了领带;少数几个女生集中在照片左侧,一律身着旗袍。照片上每个人的面孔只有指甲盖大小,谢晔把女生看了一遍,终于找到那个熟悉的面孔。下次再遇到她的外孙女,想必他能一眼认出。女孩微微侧着身子,脸孔转过来对着镜头,没有笑。
另外两张三人照上,她的表情要好得多。一张是和年轻的一男一女,男孩穿着军装站在一侧,她站在中间女孩的另一侧,他们身后像是有个湖,影影绰绰看不清。另一张也是和一男一女,不是之前的那两人。
唐家恒在旁边像解说员一样说道:“苏老师是复旦中文系的教授,已经退休了。她说,早些年抄家,日记本都没了,只有照片和毕业证书被她一张张藏在废报纸里,留了下来。可见对她来说,这些照片有多珍贵。你看这个穿军装的男生,是照片上另一个女生的男朋友,他和拍照的男生后来都去参军,年轻轻的就殉国了。”
谢晔没应声,盯着最后一张三人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