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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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战争的教训(1)

我不记得在宿迁住了多久。宿迁宿迁,到底几宿而后迁?

只记得进了宿迁教会之后倒地便睡,足足睡了两天,偶然起来喝点水。

这两天,简直是神仙了,不用再支持自己的体重,不再抵抗地心引力,由颈部到脚趾的肌肉关节都放了假,这几尺干净土,就是大同世界、人间天上。难怪俗语说:“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想那庄稼汉在一天胼手胝足之后,突然躺下来庆祝释放,才发明了那两句格言吧。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如今转了个弯儿,让我知道。

这是头两天。

母亲最爱《马太福音》,说《马太福音》是四福音里的压卷之作。

她对我说:“来,你是住在神的家里,要天天读一段《圣经》。”她教我读《马太福音》第五章:

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以后无用,不过是丢在外面,被人践踏了。你们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人点灯,不放在斗底下,是放在灯台上,就照亮一家的人。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叫他们看见你的好行为。

忽然,警报,空袭警报中的预备警报,日本飞机要来。

那时,小地方发布空袭警报是派人沿街敲锣,大地方如宿迁城,是由臂力强健的人摇一个类似辘轳的东西,“辘轳”转动达到某一速度,发出电来,警报器就呜呜地响起来。

除了入耳惊心的警报器,还有触目惊心的警报球,一个球代表预备警报,两个球代表紧急警报,三个球代表解除警报。

听见预备警报响,我跑到大门外向天空张望,没看见球,只见大人怒气冲冲把我拖进去。

教会有许多人口,大家慌忙进了教堂,他们是把这个高大宽敞的建筑当做防空洞了。可是防空洞应该在地下。“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大教堂的目标太暴露太突出了。城造在山上不一定就好。

躲警报的人进了教堂就跪下祷告。祷告完了,敌人的飞机并没有来,空袭警报也没有响。大家再祷告。天空依然很安静,有些人就回家去了。

大教堂讲坛后面有一个夹层,颇似戏院的后台,有梯子可以爬高。我没回家,偷偷地往上爬,从玻璃窗看见了屋顶。想不到,大教堂的屋顶是洋铁皮铺成的,他们用整个屋顶漆了一面美国国旗,日光直射之下很鲜艳。距离太近了,几乎盖到我脸上,花花绿绿,令我眩晕。

这面国旗想必是给日本飞机的轰炸员看的,他一定看得见。城还是可以造在山上。

这是第三天。

第四天,我们读《马太福音》第六章:

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也有贼挖窟窿来偷。要积攒财宝在天上,天上没有虫子咬,不能锈坏,也没有贼挖窟窿来偷。因为你的财宝在那里,你的心也在那里。

这天下午,一队中学生沿街募捐,穿着明盔亮甲的制服,洋号洋鼓,是一支小小的乐队。他们进了教会,列出队形,惊天动地吹打起来。

许多人跑出来看,别人看乐队,执事看捐款箱,一个很大的木箱,要两个学生抬着走。箱口郑重地加了锁,贴了封条,还有标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执事的样子有些为难。

他说:“我们这里是教会。”那时候,教会在表面上中立。他说这句话,脸先红了,我在旁边也有些羞愧。

领队的是个女生,面圆腰肥,但是很机灵,对当时的国际局势也了解,她马上指一指观众:“我来找他们。”

“可是这里是教会。”执事又说。

“我们只唱一支歌。”女生说着,做出指挥的姿势。那时抗战歌曲不多,他们唱的是:

只有铁,只有血,

只有铁血可以救中国。

还我山河誓把倭奴灭,

醒我国魂誓把奇耻雪。

风凄凄,雨切切,

洪水祸东南,猛兽噬东北,

忍不住心头火,

抵不住心头热。

起兮!起兮!

大家团结,努力杀贼!

这歌在当时流行,乐队一开头,院子里的人都跟着唱起来。唱完,乐队指挥趁势喊道:“各位,抗战的,爱国的,相信天理的,都到大门外来捐钱!”

她的手向大门一挥,满院子男女老少像秋风扫叶一样拥到大门外去,然后乐队抬着捐款箱退出,在巷子里用洋箫洋号吹奏“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洋鼓打着拍子。在教会门外,大家纷纷掏出钱来,朝大木箱的小孔里投下去。

包括那位执事在内。

然后,乐队整队,领队三指并拢向大家行了童子军礼。乐队改奏进行曲,抬着捐款箱离开。没有收据,那时街头游募多半没有收据,仿佛那箱子就是国家。

《马太福音》第六章说:

不要为生命忧虑吃什么喝什么,为身体忧虑穿什么。生命不胜于饮食吗?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他。你们不比鸟贵重得多吗?……你们要先求他的国和他的义,这些东西都要加给你们了。

这是第五天,我读经的时候心不在焉,忘不了昨天的乐队,踩着进行曲,从这个幽静的巷子里像神仙一样走出去。

我一向生长在乡下,宿迁是我到过的第一个城市。它的人口比兰陵多十几倍。这些人为什么要挤在一起呢,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这么多的人家里是不是藏着一些乡下没有的事物呢。

虽然有禁令,我仍然忍不住想跑出去看看。教会的大门整天从里面闩着,如果有人开门出去,得有另一个跟在后面替他把门闩好。有时候,出门的人找不到这样一个助手,大门就在他走后虚掩着,这时,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

我出了门,朝昨天乐队游募的方向走去,一直走,不转弯,我不能转弯,一转弯就迷路了。只要直着向前走,自然可以直着走回来。

走过无数阴暗寂静的住宅,忽然看见阳光明亮的街道,满街都是军人。战场边缘,他们都不佩阶级符号,分不清官兵,老百姓一律称之为“老总”。老总是清末千总把总的简称,泛指下级军官。用以称呼士兵,自是“礼多人不怪”了。

看样子,这些“老总”是出来逛街的。也许他们刚从别的地方开到宿迁来,像我一样,对这个城市有些好奇。他们刚刚换上短袖的单衣,左袖外缘绣着“扬开”两个字。新军服的布料很好,字也绣得端正工整。

他们也许不是出来逛街,而是忙里偷闲买一点日用品吧。我站在一家杂货店门外看他们,一位老总进店买肥皂,他东摸摸,西看看,最后满把抓起几块肥皂朝着一扬:“我给过钱了!”

我看见他并没有给钱。店东的儿子想纠正他,可是店东点了点头。

老总还不放心,郑重加强语气:“给过钱了!”那时军纪森严,无故拿走老百姓的东西是要枪毙的,必须货主明确地表示认可。

店东说:“好,没错。”老总这才把肥皂塞进裤袋里,心满意足地走出去。

小店东一脸的不服气,他的父亲开导他:“你没听说过吗,当兵的人死了还没埋,挖煤的人埋了还没死。他今天还在,明天就难保。中国人正在跟日本的坦克大炮拼,台儿庄一天死一千两千。你这几块肥皂算什么,你到他坟上烧一刀纸也比肥皂钱多。”

在宿迁的第六天,母亲教我读《马太福音》第十八章:

这世界有祸了,因为将人绊倒。绊倒人的事是免不了的,但那绊倒的人有祸了。倘若你一只手或一只脚叫你跌倒,你就砍下来丢掉,你缺一只手或是一只脚进入永生,强如有两手两脚被丢在永火里。倘若你一只眼叫你跌倒,就把它剜出来丢掉,你只有一只眼进入永生,强如有两只眼进入地狱。

我悄悄地溜出来。这次我换了个方向,背着太阳,我想是向东。胆子练大了,敢不停地走。

终于找到乡下没有的东西,一间小小的戏院。叫它戏院未免太小,叫说书的场子又太大了。门口没人收票,尽管走,走进去,坐下,小女孩来倒茶,这才收钱。小孩子不占座位,站在后头没人管。军人进去,坐下,不花钱,也没人来倒茶。

舞台很小,坐着个穿长衫戴礼帽的,操一把胡琴。后台有几个女孩子,她们轮流出来唱京戏,一段一段地唱,不化妆,也没做工。这些女孩子个个穿旗袍,领子高,低头鞠躬都困难,却又没有袖子,整条胳臂露出来。下摆扫到脚面,似乎很保守,两旁偏偏开衩开到腰部,盖不住大腿。在那时,这是很性感的服装。

回想起来,我对她们唱的戏全没留下印象。最令我难忘的是,军人和老百姓自然分座,这一边喝茶,吃瓜子,用热毛巾擦脸,那一边枯坐静听,目不斜视。碰上哪个女孩子唱得中听,顾客可以特别开赏,女侍捧起盘子在旁边接着,当啷一块银元丢进去,吓人一跳。女郎唱完了,走下台来,站在那出手赏钱的人身边,低声说一句谢谢,再回后台。出钱的人很神气,坐在他周围的人都好像沾了光。这一幕总算是个小小的高潮,可是那半壁军人个个如老僧入定,无动于衷。

这个小戏院也总算是个歌舞升平的地方了吧,我为什么心里觉得不安呢?而且非常之惴惴。是怕警报忽然响起来吗?是怕因私自外出而受到父亲的责罚吗?

我匆匆赶回,一路平安,家中也没有异状。可是仍然怀着不祥的预感。想了好久才理出头绪来,小戏院里的情景刺激了我。一个剧场,两种人生,这一半如何能面对那一半呢,他们怎么可以一同看戏呢?他们怎么一点也不怕呢?

据说,这是第六天。

以后的日子很模糊。也许是第七天吧,没有读经的功课,我整天都在打算怎么溜出去。毫无目的。总有些名胜古迹吧,也不知道去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