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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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荆石老师千古(2)

有一次,全县的小学举行演讲比赛,本校要派一名代表参加。为了选拔代表,各班先举行班内比赛,选拔好手,各班好手再举行校内比赛,产生本校的代表。比赛由大老师主持其事,他特别识拔一个叫管文奎的同学。管文奎的父亲去世了,母亲做女佣抚养子女,是真正的贫户。大老师认为文奎的演讲有“擒纵”,抑扬顿挫,节奏分明,声音也响亮动听。文奎果然不负厚望,赢得这次比赛的亚军。

那时,兰陵的清寒人家有些是敝族的佃户或佣工,他们的孩子和“东家”的孩子一同读书,那些少爷小姐把阶级观念带进了学校。在那种环境里,连某些老师也受到习染,走在路上穷学生向他敬礼的时候,他忘了还礼。我们的大老师不是这个样子,大老师的儿子侄女也不是这个样子。

我只知道这些,别的全不知道,余生也晚,及门受教时学校已改县立,国共已分裂,江西剿共已进行,大老师思不出位,言谈绝不涉及国文以外。但是我想,他老人家那些“入室”弟子也许仍然有些“异闻”吧?

其实,那时候,某种思想已经写入政府编印的国文课本,例如: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例如:

嫂嫂织布,哥哥卖布,卖布买米,有饭落肚。

土布粗,洋布细,洋布便宜,财主欢喜。

土布没人要,饿倒哥哥嫂嫂。

这一类课文,与最早的“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固然反其道而行,跟稍后的“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也大异其趣。关心民瘼的大老师,对此也许不能“予欲无言”吧。

一个不可抹杀的事实是,七七事变发生,兰陵人奋起抗战,国共竞赛,各显神通,大老师最欣赏最器重最用心调教的学生全在红旗下排了队,他们的大名是:王言诚(田兵),靳耀南(荣照),魏洁(玉华),杨冷(文田),王川(生杰),王秋岩(思菊),孙立晨,陈桂馨(德吾),孙缙云,王立勋,管文奎。这些人都做了建造“人民共和国”的良工巧匠,其中王言诚,王川,靳耀南,更是劳苦功高。这,恐怕不是偶然的吧!

言诚先生说,大老师接受社会主义,他并非从阶级观点出发,他是从孔孟的仁爱和释迦的悲悯出发,他老人家认为儒家释家都空有理想,只有共产党能够付诸实行。所以,就让共产党来干吧。

或者,大老师好比《新约》里的施洗约翰,在旷野里“预备主的道,修直他的路”。

也许,大老师不像施洗约翰,他未必了解“那后之来者比我大,我就是替他提鞋也不配”。

回想起来,我并非大老师的好学生。那时,人人称赞我的作文好,大老师却说不然。

那时我们爱写抒情的散文,所抒之情,为一种没有来由的愁苦怅惘,不免时时坠入伤春悲秋的滥调。那是当时的文艺流行病,我们都受到感染,而我的“病情”最严重。

那时,我已经觉察国家危难,家境衰落,青年没有出路,时时“悲从中来”,所以不能免疫。

“愁苦之词易工”,我那时偶有佳作,受人称道,只有大老师告诉我们,这样写永远写不出好文章。

他老人家说,文章不是坐在屋子里挖空心思产生,要走出去看,走出去听,从天地间找文章。

天下这么多人你不看,这么多声音你不听,一个人穷思冥索,想来想去都是别人的文章,只能拼凑别人的文句成为自己的文章,这是下乘。

他老人家最反对当时流行的“新文艺腔调”,例如写月夜:“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蔚蓝色的天空,照着我孤独的影子。”例如写春天:“光阴似流水般地逝去,一转眼间,桃花开了,桃花又谢了,世事无常,人生如梦。”当时,这种腔调充斥在模范作文或作文描写词典之类的书里。他不准我们看这些书。

他老人家说,说书人有一种反复使用的“套子”,死学活用。说书说到官宦之家,大门什么样子,二门什么样子,客厅里挂着什么字画,摆着什么家具,有一套现成的说法,这一套可以用在张员外家,也可以用在李员外家;可以用在这部书里,也可以用在另一部书里。作文一定要抛弃你已有的“套子”。

依他老人家的看法,学文言文和学白话文,方法大有分别。学文言是学另外一套语言,那套语言只存在于书本里,在别人的文章里。你必须熟读那些文章,背诵那些文章,才可以掌握那一套语言。你写文言文的时候,先要想一想你能够背诵的那些句子,把它从别人的文章里搬过来使用。你写的文言文是用古人的句子编联而成,颇似旧诗的集句。

那时去古未远,大家对学习文言的过程记忆犹新,自然拿来用它学习白话文学。可是大老师认为这是歧途,白话文学的根源不在书本里,在生活里,在你每天说的话里,不仅如此,在大众的生活里,在大众每天说的话里。

回想起来,大老师这番教导出于正统的写实主义,是堂堂正正的作家之路,对我们期望殷切,溢于言表。可是,那时候,我并没有完全了解他的意思,我相信,别的同学也没有听懂。

回想起来,这段话,也许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吧?遍数当年全班同学,再没有像我这样醉心作文的。

可是,那时,我完全没有照他的话去做。

他说,文笔一定要简洁。

国文课本里有这么一个故事:敌人占据了我们的城池,我军准备反攻,派一个爱国的少年侦察敌情。这少年在午夜时分爬上城头,“看见月色非常皎洁”。

看见月色非常皎洁!全课课文只有这一句写景,大老师称赞这一句写得恰到好处。为什么到了城头才发现月色皎洁?因为这时他需要月色照明,好看清楚城里敌人的动静。他说,倘若由俗手来写,恐怕又是“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蔚蓝色的天空”,一大串拖泥带水的文字。

受降城上月如霜!月如霜三个字干净利落,用不着多说。

他老人家的这番训诲,我倒觉得不难。我把这种写法首先用在日记上。我记下,参加一个亲人的葬礼,“四周都是哭红了的眼睛”,大老师给我密圈。我记下,有一天因事早起,“星尚明,月未落,寒露满地,鸦雀无声”,大老师又给我密圈。

通常,学生的作文都很短,老师总是鼓励大家写得长些。有一次,大老师出题目要我们比赛谁写得又好又短。题目是“我家的猫”。我写的是——

我家的猫是一只灰色的狸猫,是三岁的母猫,是会捉自己的尾巴不会捉老鼠的猫,是你在家里的时候它在你脚前打滚儿、你不在家的时候它在厨房里偷嘴的猫,是一只每天挺胸昂首出去、垂头丧气地回来的猫。你说,这到底是一只什么猫?

据说,大老师看到我的作文时微微一笑:“这孩子的文章有救了。”作文簿在老师们手上传来传去,有人认为“的猫”两个字太多了,删掉比较好;也有人主张“的猫”很有趣,而且扣题,题目就是“我家的猫”嘛!

在那一段日子里,我对作文又爱又怕,怕我那些“妙手偶得”的佳句不能通过大老师的检验。有一次,我在作文簿上写道:

时间的列车,载着离愁别绪,越过惊蛰,越过春分,来到叫做清明的一站。

大老师对这段文字未加改动,也未加圈点,他在发还作文簿的时候淡淡地对我说:“这是花腔,不如老老实实地说清明到了。”

又有一次,我写的是:

金风玉露的中秋已过,天高气爽的重阳未至。

他老人家毫不留情地画上了红杠子,在旁边改成“今年八月”。

回想起来,大老师提倡质朴,反对矫饰,重视内容。他朝我这棵文学小草不断地浇冷水,小草受了冷水的滋润,不断地生长。这一番教导对我的影响太大、太大了。

二老师玷公完全实践了他大哥的文学理论。

玷公一八九五年出生,一九二六年响应北伐起事战死,得年三十一岁。他在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四年间,也就是二十六岁至二十九岁之间,在茅盾主编的《小说月报》上连续发表了七篇小说,被茅盾惊为彗星。

这七篇小说经王善民、靖一民两先生合编为《午夜彗星》一书,它们是:

《风雨之下》——描写一个老农在天灾下的挣扎。

《偏枯》——泥瓦匠因为瘫痪,不得不出卖儿女的故事。

《刘并》——庄稼人受地痞欺负,无处申诉的故事。

《归来》——“浪子回头”故事的现代版。

《瘟疫》——描写老百姓对军队那种入骨的恐惧。

《一粒子弹》——一个农村青年热衷从军的下场。

《几封用S署名的信》——一个下级军官怎样由升官发财的梦中醒来。

七篇小说都是很完整的艺术品。一如大老师所主张的那样,这些小说的题材来自触目所及的现实,透过精细的观察而取得,摒弃了玄想梦幻;小说的语言因靠近日常生活而朴实真挚,不卖弄修辞技巧去刻意雕琢。更重要的是,作者玷公虽然是出身地主家庭的知识分子,却以无限的关怀描写了贫农下农的痛苦,这想必更是大老师所乐见的吧。

二老师提笔创作的时候,距离胡适提倡白话文学才四年,“新文学第一篇短篇小说”《狂人日记》发表后三年,许多小说家还不曾崭露头角,二老师居然能把短篇小说的形式掌握得如此完美(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居然使节奏的流动、情节的开阖、情感的起伏三位一体,我们只有惊叹他的天才,惋惜他的天不假年!

《小说月报》是当年小说作者的龙门,茅盾先生以小说祭酒之尊来此掌门,他根本不知道王思玷是何等样人,来稿七篇一一刊出,采用率百分之百。他又把七篇中的三篇选入《新文学大系》,入选比率为百分之四十。茅盾在《新文学大系》小说卷的序言里以一万九千字推介入选作品,玷公占了一千多字。由此可以看出,那时领导文坛的人,对于有潜力有发展而又符合意识取向的作家,是多么勤于发掘、乐于揄扬!深耕易耨,无怪乎有后来的遍野丰收!

那时白话文尚未成熟,二老师受时代限制,小说语言有生糙处(不是生硬)。方今白话文精雕细镂,熟极而流,又有故作生糙以示返璞的趋势,二老师的小说今日读来,反而别有风味。他苍劲似鲁迅,沉实似茅盾,《瘟疫》一篇显示他能写讽刺喜剧,《偏枯》《刘并》《几封用S署名的信》,都在结尾处显露冷酷中的人情、绝望中的转机以及最后可能有的公道。千里冰封,一阳来复,不似后来某些作品之赶尽杀绝、决裂到底。种种迹象,他本来可以成为伟大的小说家。可惜天不假年,他老人家三十一岁就因为响应北伐起义成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