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徐爱录
徐爱引言
先生[2]于《大学》“格物”[3]诸说,悉以旧本[3]为正,盖先儒[4]所谓误本者也。爱[5]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6]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7]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8],处困养静,精一之功[9],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爱朝夕炙[10]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11],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12]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门人徐爱书。
▲ 注释
[1]先生:即王守仁(1472—1529),字伯安,余姚(今属浙江)人。因曾筑室会稽阳明洞,自号阳明子,学者称阳明先生,卒谥文成。明代著名教育家、文学家、哲学家、思想家和军事家,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全能大儒。他以对抗程朱理学的“反传统”姿态出现,创立了阳明心学,成为陆王“心学”的集大成者。明中后期,阳明学派影响日甚,并流传到日本。著作由门人辑成《王文成公全书》三十八卷,其中以《传习录》和《大学问》最为著名。
[2]《大学》“格物”:《大学》原为《礼记》第四十二篇,宋朝程颢、程颐兄弟把它从《礼记》中抽出,编次章句;后朱熹将《大学》重新编排整理,与《中庸》《论语》《孟子》合编注释为《四书章句集注》,成为南宋以后理学家讲伦理、政治、哲学的基本纲领。《大学》为“初学入德之门也”,包括经一章、传十章。经一章提出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三条纲领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条目,八条目是实现三条纲领的途径。经传十一章中有些是从程颐改本,有些是从古本,有些则是朱熹自定。特别是第五章,系朱熹补作,而非《大学》原文。其曰:“右传之五章,盖释格物致知之义,而今亡矣。闲尝窃取程子之意以补之。”这段所谓“补传”共134字,是程朱学派“格物穷理”说的精髓。如此一来,朱熹不仅改变了《大学》原来的次序,而且使“格物”成了“八条目”之首。自元代起,朱子章句本风靡学界,古本几乎悬而不用。明永乐后,古本更疏见于世。
[3]旧本:指原为《礼记》第四十二篇,后由汉代郑玄注,唐代孔颖达疏解的《礼记·大学》。程朱认为《礼记·大学》有讹误,均改易了章句。明代后,科举考试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为准。后称郑注、孔疏本为旧本,收录于《十三经注疏》,此即古本《大学》。
[4]先儒:指程颢、程颐和朱熹。
(a)程颢(1032—1085),字伯淳,世称明道先生,著作有《定性书》《识仁篇》等。
(b)程颐(1033—1107),字正叔,世称伊川先生,著作有《易传》《颜子所好何学论》等。由于其与程颢是同胞兄弟,遂合称“二程”。“二程”生于洛阳(今属河南),同学于周敦颐门下,是“洛学”的创始人,北宋理学的奠基者。他们的学说为朱熹继承发展,后称程朱学派,后人所编《二程遗书》《二程文集》《经说》等,收入《二程全书》。
(c)朱熹(1130—1200),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别称紫阳,世称朱子,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朱熹继承发展北宋“二程”学说,成为理学的集大成者,认为理是世界的本质,“理在先,气在后”,强调“天理”与“人欲”的对立。著作有《四书章句集注》《周易本义》《诗集传》《楚辞集注》等,以及后人编辑的《朱子语类》《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等。
[5]爱:即徐爱(1487—1517),字曰仁,号横山,余姚(今属浙江)人。举正德进士,官至南京工部郎中。徐爱为阳明弟子、妹婿,从王阳明游,阳明十分器重他。
[6]俟圣人而不惑:语出《中庸》第二十九章:“故君子之道,……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意为即使百代之后,圣人再出现,先生的真理也不会遭到怀疑。
[7]二氏:释、道,即佛家与道家。
[8]居夷三载:正德元年(1506年)宦官刘瑾掌政,王阳明因上书抗辩,获罪下狱。其于正德二年(1507年)被贬为贵州龙场(今修文县治)驿丞,正德五年(1510年)获升庐陵县知县,返江西,前后居贵州三年。龙场位于贵州西北万山荆棘中,当地居民尚未开化,故称为“夷”。
[9]精一之功:语出《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意为精纯专一的功夫。从本体论看,指心与理一的“心即理”;从工夫论看,指“知行合一”的“致良知”。
[10]炙:近也。此处意为亲自。
[11]謦欬:即咳嗽。借指谈笑。
[12]牝牡骊黄:语出《淮南子》卷十二《道应训》及《列子·说符》。牝牡,即雌雄。骊,黑色。喻人只见其外而不见其内,见其粗而不见其精。
心即是理——徐爱录
【1】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2]。后章[3]‘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3];‘如保赤子’[4];‘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5]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如《孟子》‘亲亲仁民’[6]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7]',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8],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9],‘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 注释
[1]新民:古本《大学》(《十三经》本)作“在亲民”。程颢、王阳明主张忠实于古本,作“在亲民”。程颐、朱熹改正《大学》时,为“亲”下注为“新”,主张“亲民”当作“新民”。
[2]后章:此为朱熹章句《大学》的第二章,古本章句与朱熹章句不同。
[3]“君子”二句:语出《大学》第三章。
[4]如保赤子:语出《大学》第九章。《尚书·康诰》作“若保赤子”。
[5]“民之”三句:语出《大学》第十章。
[6]亲亲仁民:语出《孟子·尽心上》第四十六章:“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7]五教:语见《尚书·舜典》:“帝曰:契……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契,帝喾之子,曾助禹治水有功,被舜任为司徒,掌管教化。《孟子·滕文公上》:“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指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五伦。
[8]“克明峻德”二句:参见《尚书·尧典》:“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克:能。俊:大。九族:《诗·王风·葛藟》《诗毛氏传疏》云高祖至玄孙,《尚书》欧阳氏云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平:辨别。章:使明显。百姓:百官族姓。协:合。万邦:诸侯国。
[9]“修己”句:语出《论语·宪问》第四十二章。
【2】爱问:“‘知止而后有定’[2],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3],似与先生之说相戾。”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3]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4]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5]者得之。”
▲ 注释
[1]知止而后有定:语出《大学》。
[2]事事物物皆有定理:语出朱熹《大学或问》:“能知所止,则方寸之间,事事物物皆有定理矣。”是朱熹对“知止而后有定”的解释。
[3]义外:语出《孟子·告子上》:“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孟子反对告子的“仁内义外”的观点。
[4]至精至一:参见【徐爱引言】注[9]。
[5]“尽夫”二句:出自朱熹《大学章句》,注云:“言明明德、新民,皆当至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
【3】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1]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2],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3]之类,有许多节目,不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凊,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凊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4]。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5]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 注释
[1]心即理:王阳明心学的核心命题,源于陆九渊,后构成陆王心学与程朱理学(性即理)的基本分野。
[2]不成:莫非,难道,表示反问。
[3]温凊定省:语出《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温,温暖。凊,凉快。定,安定。省,看望请安。
[4]条件:所具备或处于的具体状况。
[5]“孝子”句:语出《礼记·祭义》。
【4】郑朝朔[1]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3]求?且试说几件看。”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凊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3],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4]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温凊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辨?惟于温凊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缪[5],所以虽在圣人,犹如‘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凊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爱于是日又有省。
▲ 注释
[1]郑朝朔:名一初,广东揭阳人,弘治乙丑(1505年)进士,官至监察御史,曾受学于王阳明。
[2]怎生:怎样,如何。
[3]求个是当:朱子《大学或问》引程颐云:“如欲为孝,则当知所以为孝之道,如何而为奉养之宜,如何而为温凊之节?莫不穷究,然后能之。非独守夫孝之一字而可得也。”
[4]学问思辨:语出《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5]毫厘千里之缪:“差以毫厘,缪以千里”,“缪”同“谬”。语见《易纬·通卦验》《史记·太史公自序》。用以强调不能有丝毫差错。
【5】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2]、惟贤[2]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3]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4]。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5],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 注释
[1]宗贤:指黄绾(约1477—约1551),字宗贤、叔贤,号久庵,浙江黄岩人,官至南京礼部尚书,初受学于谢铎,后为王门弟子。
[2]惟贤:指顾应祥(1483—1565),字惟贤,号箬溪,浙江长兴人,官至南京刑部尚书。少从师于王阳明,阳明殁,作《传习录疑》。
[3]恁:如此,那样。
[4]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语出《大学》:“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前一个“好”字为动词,喜爱。前一个“恶”字为动词,厌恶。
【6】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2]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2]之训,思之终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乎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3],《论语》之‘博约’[4],《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
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5]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6]‘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7]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8]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格物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9]。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已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夭寿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按:顾应祥《惜阴录》为“心在事亲则为孝,心在事君则为忠”);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10],《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 注释
[1]止至善:语出《大学》经文。
[2]朱子“格物”:朱子补注《大学》中《知本章》,云:“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格物,此谓知之至也。”
[3]精一:参见【徐爱引言】注[9]。
[4]博约:语出《论语·雍也》:“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礼:就是理,此谓“声训”,用一个同音字解释被释字,两者有词源关系。畔:同“叛”,指离经叛道。意为广求学问,恪守礼法,就可以不违背天理。
[5]“子夏”句:子夏(前507—?):卜氏,名商,字子夏。孔子的弟子,“孔门十哲”之一。《论语·子张》有文记录子夏的言论。曾子(前505—前436):名参,字子舆。孔子的弟子,《论语·学而》有文记录。相传为《大学》作者。反求诸己:语出《孟子·公孙丑上》:“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孟子·离娄上》:“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求,追究,寻求。诸,“之于”的合成词。反过来追究自己。指从自己方面找原因。
[6]“至其”二句:指朱熹与程颐有分歧。程氏《易传》卷一:“夫天,专言之则道也,天且弗违,是也。”《朱子语类》卷六十九则认为:“程子此语,某亦未敢以为然,天且弗违,此只是上天。”
[7]曰仁:徐爱的字,参见【徐爱引言】注[5]。
[8]“尽心”六句:源于《孟子》与《中庸》。《孟子·尽心上》:“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中庸》:“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这里,王阳明对两者进行综合性阐释。
[9]“惟天下”句:见《中庸》:“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10]不诚无物:语出《中庸》第二十五章:“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
【7】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2]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2]。”
▲ 注释
[1]大人格君心:语出《孟子·离娄上》:“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格:正,纠正。
[2]明明德:参见《大学》经文首句。
【8】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2],此便是良知[3],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3]。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 注释
[1]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语出《孟子·公孙丑上》:“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
[2]良知:《孟子·尽心上》:“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良知”即天赋的道德观念,具有辨别是非善恶的能力。
[3]“充其恻隐之心”句:参见《孟子·尽心上》:“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孟子·公孙丑上》:“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恻隐之心,即同情心。
【9】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1]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3]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3]。”
▲ 注释
[1]博文、约礼:参见【6】注[4]。
[2]夷狄:语出《中庸》:“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3]惟一:参见【徐爱引言】注[9]。
【10】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1],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3]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3]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4]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 注释
[1]“道心”句:语出朱熹《中庸章句序》。
[2]道心、人心:参见【徐爱引言】注[9]。道心,合乎天理之心。人心,受私欲蒙蔽之心。
[3]“人心”二句:语出《二程遗书》卷十九:“人心,私欲也;道心,正心也。”此为伊川语。
[4]天理、人欲:原出《礼记·乐记》:“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天理,指仁、义、礼、智的纲常伦理。人欲,指人的欲望嗜好。
【11】爱问文中子[2]、韩退之[2]。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3]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爱曰:“孔子删述‘六经’[4],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5]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6]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7]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8],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9]以后,《诗》自‘二南’[10]以降,如《九丘》《八索》[11],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12],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13]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14]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15]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16],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17]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18],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19]。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20]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21]者,未易与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22]’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23]孔子删《书》,于唐、虞、夏[24]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25]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26]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爱曰:“如《三坟》[27]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28]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29]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 注释
[1]文中子:即王通(584—617),字仲淹,隋朝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弃官后,退居讲学,卒后门人谥其“文中子”。他主张儒、道、释三教合一,以儒为主。曾仿《春秋》作《元经》,拟《论语》作《中说》,故称其拟经。
[2]韩退之:即韩愈(768—824),字退之,唐代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州南)人,官至吏部侍郎,卒谥文,世称韩文公。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提倡散体,倡导儒学,排斥佛老。著作有《昌黎先生集》。
[3]近名:好名;追求名誉。
[4]孔子删述“六经”:孔子晚年叙《书》,传《礼》,删《诗》,正《乐》,序《彖辞》《象辞》《系辞》《说卦》《文言》,作《春秋》。故有孔子删述订正“六经”之说。见《史记·孔子世家》。“六经”,即《诗经》《尚书》《仪礼》《乐经》《周易》《春秋》六部儒家经典。
[5]:争辩。
[6]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伏羲,传说中人类的始祖,他根据天地万物的变化,发明创造了八卦;文王,即周文王姬昌,建立西周,将八卦演绎为六十四卦,并作卦辞;周公,姬旦,周武王之弟,后由他制礼作乐,建立典章制度,作爻辞。
[7]《连山》《归藏》:《连山》,相传为夏朝的《易》。连山卦以纯艮为首卦,象征山之出云,连绵不绝。《归藏》,相传为商朝的《易》。归藏卦以纯坤为首卦,万物莫不归藏于其中,表示万物皆生于地,终又归藏于地。二书均已经失传。
[8]赞之:传说孔子为《易》作传《十翼》,即《彖辞》上下、《象辞》上下、《系辞》上下、《文言》、《说卦》、《序卦》、《杂卦》,共七种十篇。
[9]《典》《谟》:指《尚书》中的《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
[10]“二南”:指《周南》《召南》。
[11]《九丘》《八索》:相传为古书名。《左传·昭公十二年》:“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汉以后,关于两书性质众说纷纭,皆不足为据。
[12]名物度数:名物:事物的名称、特征。度:标准,规则。数:数量。
[13]“至于《春秋》”句:语出《孟子·滕文公下》第九章:“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
[14]“所谓‘笔’者”句:参见《史记·孔子世家》:“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笔,书写记录;削,删改时用刀削刮简牍,后因以“笔削”谓历史著作或对作品进行删改订正。
[15]始皇焚书:指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秦始皇采纳李斯建议,下令焚书一事。见《史记·秦始皇本纪》。
[16]《左传》:传《春秋》有三传,即《左传》《公羊传》《榖梁传》。《左传》为鲁国史官左丘明所作。
[17]“伊川亦云”句:语出《二程遗书》卷十五。伊川,即程颐,参见【徐爱引言】注[4]。
[18]征伐当自天子出:语出《论语·季氏》第二章:“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19]予欲无言:语出《论语·阳货》第十九章。
[20]“故孟子云”句:语出《孟子·梁惠王上》第七章,原文略有改动。
[21]天德:与天同德。语出《中庸》第三十二章:“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22]吾犹及史之阙文也:语出《论语·卫灵公》第二十六章:“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阙文:史官记史,遇到有疑问的地方便缺而不记,这叫作阙文。
[23]“尽信书不如无书”句:语出《孟子·尽心下》第三章。《武成》:《尚书》篇名,记载武王灭商建周后,与大臣议政之事。
[24]唐、虞、夏:即唐尧、虞舜、夏禹。
[25]五伯:即“五霸”,分别为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宋襄公。
[26]羲、黄:伏羲、黄帝。
[27]《三坟》:相传为古书名。《左传·昭公十二年》:“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一说《三坟》是三皇之书,一说指天、地、人三礼,或天、地、人三气,皆无实据。
[28]“孔子于尧、舜”二句:语见《中庸》:“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
[29]“故周公”句:语出《孟子·离娄下》第二十章:“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12】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1]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 注释
[1]三代:夏、商、周三个朝代。
【13】爱曰:“先儒论‘六经’[2],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2]事体终或稍异。”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3]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 注释
[1]“六经”:参见【11】注[4]。
[2]“五经”:因“六经”中的《乐》逸失,后称《诗》《书》《礼》《易》《春秋》为“五经”。
[3]包牺氏:即伏羲。伏羲的名号,古籍中有许多写法,《周易·系辞下》记为包牺。传说,伏羲是中华民族人文始祖,他根据天地间阴阳变化之理,创造了八卦。
【14】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时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
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
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2]?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2],然否?”
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3]。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4]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5]‘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6]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7]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8]。”
▲ 注释
[1]郑、卫:《郑风》与《卫风》,出自《诗经·国风》。《郑风》共有二十一首诗,绝大部分是情诗,这与郑国的风俗习惯以及郑国有溱水、洧水便于男女游览聚会有关。《卫风》,《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吴公子季札听了鲁国的乐队歌唱了“邶、鄘、卫”以后,评论时便将此三诗统称之为“卫风”。
[2]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语出朱熹《论语集注·为政》。
[3]《诗》非孔门之旧本矣:文中所指的当世《诗经》,已经不是孔子所删订的原本,而是秦始皇焚书后,世儒穿凿附会拼凑而成的。
[4]放郑声,郑声淫:语出《论语·卫灵公》。
[5]恶郑声之乱雅乐也:语出《论语·阳货》。雅乐,中国古代的宫廷音乐。
[6]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参见《礼记·乐记》。
[7]秦火:参见【11】注[15]。
[8]为之辞:语出《孟子·公孙丑下》第二章。
徐爱跋
爱因旧说汩没[2],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3],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3],博文是约礼的工夫[4],惟精是惟一的工夫[5],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 注释
[1]旧说汩没:旧说,程朱之学。汩没,埋没。
[2]明善是诚身的工夫:参见《中庸》第十九章:“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
[3]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参见《中庸》第二十七章:“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
[4]博文是约礼的工夫:参见【6】注[4]。
[5]惟精是惟一的工夫:参见【徐爱引言】注[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