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7章 愤怒闲谈

我有两次陷于愤怒不肯自拔,从身外看都是乏味琐碎的,现在回忆起来——到我终于能回忆时,觉得无可名状,又觉得只好如此。

一件是作家余地的死。我那时年轻,肯等待不合情理的事情,正犹豫着是否要认真地去学着做小说,像做木工一样地做。我明白我没有持续充盈的激动才能,万一有,则是过头的,会过上《荒原狼》里的哈勒尔或者《大师和玛格丽特》里大师的狼狈生活,却没有配得上的才能。我那时年轻,轻信自己能耐受折磨——对这类痴心妄想,余地从来不嘲笑,肯认真地听,认真地建议,一副有把握的样子。他的死带给我的狂怒,是所谓最后通牒中的“放弃幻想,认清现实”之类的绝望:那个破破烂烂的梦早就不堪再做下去了。我不想弄清楚这愤怒中有多少羞愧的成分,毕竟愤怒要体面一些。好在没人在乎,那是个十一假期,人人都忙着去旅游。

另一件是我母亲的死。她病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垂危持续了四五十日,这让她有时间对身后的每件事作出安排,直到她的同事送了份感人的悼词来,请她看是否满意,她望着那昔日的小伙子苦笑:“你觉得我坚强,也不该给我看这个啊。”都安排妥了,就问我“是不是你们猜的时间都过去了”,我说早都过了,她就竭尽全力地盯着我的脸,想要记住它,但是想起来并没地方记住我,就去看别处,她的朋友、同学和同事常送花来。这样的事情,再加上恐惧,让我终日怒气冲冲。我和她像一前一后走在迷雾山中,过去,我能踏实地望着她的背影,没想过她看到了什么,那时我即将知道她其实什么都看不到,只是为了后面的人,才跌跌撞撞地走。还比如我们根本无力讨论马上就要发生的事情,只能每天谈些家里的旧事,她尽力把记忆控制在她喜欢的年头里,这些谈话,加上疼痛,使她筋疲力尽。她又问我,你以前整天瞎写,你在写什么?我突然难过起来,因为没写出值得拿给她看的东西,也只好打印了一摞给她,她翻了两天之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大概是庆幸我没当真动过要当作家的念头。

那时的一些人一些事,并不是我愤怒的原因。以长者之言,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或者说,人对感情做出的回应,各有估量,即是对自己的估量,最好不预期,也不设标准,更不能揣测动机。

说两个无关紧要的。一个是最后那家医院。当我仍不肯松开幻想时,为了位善造瘘的专家,挤在大医院的旧病区。母亲极坚韧,可有天晚上,突然委屈地哭了起来,说她从没怕死过,只是不能是在这么个地方,在条挤满了尿骚、剩饭和药水味儿的走廊里,任何人都不该死在这么个地方。第二天,那位专家找我去,说早就进了终末期,能手术的位置也不利,起不到缓解痛苦作用,还是不要做了。他说话结巴,就在黑板上兴致勃勃地画了半小时,使我至今记得整个消化系统的工作原理。我们托人转去了干部病房,那病房是给局级以上官员保健用的。干部病房在新楼,都是单间,装潢同宾馆差不多,气氛是悠闲的。回想我们来的地方,登时明白了诸多因为所以。到了这里,实际便是放弃,而母亲的情绪却好起来,她只在乎自己的尊严,要我趁人少时,扶着她在贴着壁纸的走廊里走了一圈,趴在我耳边上说:“我能在这儿走,挺好的。他们愿意来看我的,就叫他们来吧。”

我们住进去时也是个十一假日,相貌堂堂的科主任节后来上班,便要我立即搬出去。理由很体统:这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我最怕看这种脸色,此时却只能苦苦求他网开一面,按照社会上的礼仪向他供奉谀态,只记得他说:“你们家不要占着医疗资源,别耽误我的时间,我还要去给首长看病。”我问一位医生朋友,他究竟是嫌没什么药可用,还是怕我将来闹事,该送多少钱才合适。朋友说你就硬住,他也没办法的,又不指着他,一个看老年病的。我封了个几千块的信封给他,他让护士退了回来。第三天在电梯口碰到,并排站着,并不看我,说你这人对老人根本不尽孝心,现在要是去北京的话,可能会有救。同情心向来不是义务,也不算医德的一部分,所以直到这回他说出有违医学事实的话来骗我,我才有点儿恨他。

现在能心平气静,就要承认他看管着等级门槛,是依照职守行事,我们确实是给他添了麻烦。在那种等级里待久了,即便是好人,也难免促狭猥琐,不太留意平常人如何度日。我那时已窘迫到无力讲道理,所谓愤怒,不过是填补丧失的自尊心而已。他对我的损害,是如今回忆起那一段,只记得要羞愤交加地躲避白眼和质询,而想不起母亲对我说的许多话。

另一个是我母亲的旧同事,几年前说她弟弟患病,来借过几万块钱,并没有利息,母亲病重以后,这位同事不仅没来过,而且找不到了。到夜深人静,她常想这个人,觉得人世间还留了件耿耿于怀的闹心事,就叹气:“她怎么不来和我说一声呢?还不上,也应该来说一声的啊。”我后来经过辗转,找到那人,还钱的事,由三个月而半年,由一年而二年,每次给她打电话,她家总有个人正病得要死,我若硬讨,就等于是谋害那人。妻子忍不住,给她打电话,说了个到法院听传的日期,她才凑齐了,笑着说要是你阿姨我有钱的话,还该给你们点儿利息的……后面的话没听清,我已经知道她用钱是投入个叫“无限极”的传销,只想着尽快从她眼前消失而已。

那两次历时较长的愤怒,表面看,只能算阅世肤浅,因不理解而生褊狭:势利等级和欠钱不还,都是……起码现在是人之常情。这确实很像小孩子见到下雨阻挡了出门玩耍时的气愤,成人不气愤,不是因为拿雨有办法,而是接受了没办法。有本领或心胸的人,就算高举振六翮,但天是没有边际的,恐怕总逃不脱落入愤怒,因为我们的世道上,有那么多的人之常情:比如那个令科主任自豪的首长,几年后,仅仅因为件韵事就在京丢了官,而且还连人带床笫被抬到网上示众和奚落,他本是学人出身(研究的是马列主义),恐怕也要不解和恼怒。漫画电影《复仇者联盟》里,危急时需要班纳博士立即变身绿巨人,条件是触发愤怒。班纳博士说这容易,你们不知道,我其实一直很愤怒。让世路上的健儿说,则是对自己无能的不满。世路健儿处理愤怒,要赶上前去,或者说翻身过去,锱铢必较,加倍奉还,不仅精神顽强,头脑与手段强健,记性也很好。而我连记仇的本领都没有,刚讲过那两个人,一个只记得姓,一个忘了长相。

那以后至今,我被诈骗过、被勒索过,因为生活在哈尔滨,遇到的以野蛮无耻为社交战妆的男女尤其的多,时常要面临势利的漠视鄙视或势利的讨好奉承,还长期被不认得的人代表,但愤怒越来越短小。大概伪饰久了,分不清他们诈骗勒索漠视辱骂的那人还算不算是我。何况,他们只是需要去诈骗勒索,对象凑巧是我,如果我只为自己愤怒,而对“一个相当长的……阶段”里的其他都情绪稳定,还不如情绪一律稳定的好,也公平些。那两次历时较长的愤怒,或许是我由一个人变成一个典型中国人的过程吧。

此外想来,还有些后怕。在那两次愤怒里,我似乎有过不顾一切将怒气传染出去的欲望,说不好是打算毁坏公物还是伤害不甚相干的人,起码不太在乎,真做出来,也会有自以为充足的理由,那些理由,是标准的歹徒似的理由。文明人待在野蛮的世界里痛苦愤怒,然而,野蛮人待在文明的时代里也很愤怒。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