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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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欣欣姐

住大杂院时,我的记忆还连不成线。我上了半年学才会写名字,在那以前,我和后院野地上的婆婆丁、黑星星一起,按季节发育,与院落中的一切同时开放和委顿,常常觉得世上只有我一个人。后来,识字为我建立了记忆,也改变了保存记忆的形式。

我家所在的那片房子,原来是所小学,我家和姜姨家是同一间教室,居中砌一面墙,我家在这面的墙底下放了一张桌子,在钉子上挂了一幅画,姜姨家在那头的墙底下放了铸铁床。我们这边刷成淡绿色,姜姨家刷成淡粉色,在离屋顶一尺的地方用滚子溜了一圈花纹。姜姨家比我家要好看。到了冬天,家家封窗户,在两扇玻璃窗之间填层锯末子,到了开春时候,锯末子上落一层灰。她家的锯末子上铺了彩色皱纹纸,纸上均匀地摆着几只塑料鸭子,当外层窗玻璃结了一层冰凌时,看着像万花筒。初冬的中午,我午睡前要转到她家窗外,用指头不停地对着几只塑料鸭子敲,一直到欣欣姐听见,从窗户里冲我摆着手笑。

欣欣姐比我大八九岁,那时上中学了,在我眼里接近成人,连我哥都敬畏地称她为“欣欣姐”。我只记得她温和、安静,常常把她的长相和画上的张海迪搞混。

大院的居民都没有电视,套在皮套里的电匣子每天除了“小喇叭”和重复两遍的评书《三国演义》,没有我能听懂的东西。父母们的消遣是串门和串门之后关起门互相议论,我隐约能听懂他们的话时,时常听到他们说起欣欣姐,“就欣欣不知道”。

“能不知道么,全家都知道,连小胖都知道,能瞒住她一个人儿?”

她家是在全院拆迁之前搬走的,姜姨家的姨夫是空军,转业安置在青岛。于是她家的事情就可以公开说了。欣欣是姜姨姐姐的孩子,姜姨两口子不生养,她姐姐家连着生了四个女儿,就把最小的欣欣抱来。姜姨的姐姐也是我们的邻居,我们都跟着欣欣姐叫大姨。除了对欣欣姐而言,两家离得只有十几步远。

“糊涂。”我母亲说。

几年以后,我母亲到青岛姜姨家做客。讲起姜姨家的姨夫脾气不好,经常在饭桌上呵斥欣欣姐,她就一边掉泪一边吃饭。姜姨说你哭完了再吃,这么不把胃吃坏了么。欣欣姐说我不吃他以为我和他赌气呢。这时候,关于她的事儿已经不瞒她了。

又过了几年,听说她上了师范学院,在一所重点中学教英语。

又过了几年,她和同校的一名男老师结婚了。姜姨也是暴烈的脾气,微笑的时候像一座安静的石头狮子,提起这个姑爷,扁着嘴摇摇头:“我说她,她不听啊。”

又过了几年,听说欣欣姐死了,得的是妇科癌症。她生过个男孩儿,病是在孩子三四岁大时查出来的,丈夫和她离婚离得很直爽,因为她的病,也领走了孩子。她前夫和再婚的妻子早就认识,或许和这病互为因果。那癌像一颗靠着阴郁蔓延的种子,从小就埋在她静悄悄的身体里,跟着她一起发育,青年女人的体格健壮,恶化也就更快。她临走前很想看看孩子,但是谁都联系不上前夫。

还是只剩下了姜姨夫妇两个,他们原本希望抚养一个孩子来抵御衰老,却在衰老到来之前就把空虚和失去的滋味都尝过了。他们想将外孙子当作念想,据说那个孩子已经不大认识他们了,到过年时登一次门,拿到厚厚的压岁钱就站起来走了。在人前,他们尽量保持体面,在小小的阳台上种满花。他们和哈尔滨的大姨一家走动得勤了一些,谁都不提起欣欣,像是坐在一个阴天里。

我不敢再明白过去以为自己明白的事儿。人无论是付之一炬还是化为泥土,不过是相同的重量,在变换着方式,该脱掉的脱掉,有些东西散进空气,被不同的人呼吸,他们诉说的方式变了,期待有人为他们再落一次泪也好。哪里又是已经被一切人淡忘的欣欣姐?

我时常觉得无地自容。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