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虢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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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凉外甥地道探秘老神仙糖块治病

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中庸》

大年初二,媳妇们给家里的老老少少全都换上新衣新裤新鞋新袜,把男人上衣前后拽平了,习惯性地前后拍打拍打总算满意地笑了。笑意像胭脂似的令她们的脸颊绯红,生动活泼的举止加上好看的衣服,让她们看起来像新娘子似的。孩子们早等得不耐烦了,抄着手跺着脚吸溜着清鼻涕,站在大门口叽叽喳喳,抢着说今天要走哪家亲戚,亲戚家有哪些人。

不大会儿工夫,大人们抱着、背着小孩子,提着点心、挂面、大蒸馍,喊上门口挂着清鼻涕的大孩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

我没有姑姑,就比别人家少了一半亲戚。可走的亲戚除了舅家就是太婆家,这屈指可数到二的亲戚对于我来说,该是多么稀罕。一大早,母亲帮我们洗漱干净,穿戴好新衣,准备好礼品,吃过早饭,安顿好奶奶,准备出门。父亲推出新买的凤凰牌自行车,伙伴们凑到自行车跟前,看的看,摸的摸,车梁上栩栩如生的金凤凰被一双双冻得红紫的小手轻轻抚摸着。有人指着车梁上绑着的座子问父亲:“这个谁坐?”父亲笑着说:“这是黎明的位子。”伙伴们羡慕地看着我,让我忘记了刚刚因为没有姑姑带来的缺憾。

在大门口的石头旁,父亲把我抱起来放在“专座”上,他的右腿跨过车座,支在石头上,左脚轻轻放在脚蹬上,等母亲抱着弟弟和礼品在后座上坐好,父亲右脚用劲一蹬石头,车子摇摆几下,继而平稳,丁零零一路而行。

我坐在自行车子上很紧张,缩着肩膀,双手并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车轱辘一圈一圈往前滚,耳边是父亲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遇到了积水较深的坑洼,母亲不得已跳下车子,父亲推着车子过了坑却找不到类似家门口的石头,母亲抱着弟弟重新上车子就非常困难。父亲把自行车骑得太慢,母亲跳上后座时车子倒了,父亲用腿撑住车子,护住我不摔下去,心却突突直跳。父亲把车子骑快了,抱着弟弟的母亲又赶不上车速。正在左右为难,十多个走亲戚的乡亲路过,都赶来帮忙,他们稳稳地扶住车子,我们各就各位坐好,他们喊一声“走——”,用力一推,父亲借力蹬车,自行车稳稳当当继续前进了。

到了刘淡村口,见着大池塘,我和弟弟蹭着、哼唧着要下来。父母会意,放我们下车,我和弟弟拉着手穿过巷子,到了舅家门口,抢着跑进去。院子里正收拾东西的外婆看到我俩,朝我们身后看看,假装吃惊地问:“怎么就你们两个?谁带你们来的?”我俩很威风、很自豪地答道:“我们自己来的。”跟着话音,父母就到了。这个游戏玩了好多次,怎么玩都不厌倦,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

外公看着父亲的自行车责怪他:“你借人家车子总借个旧的,这么新的车子借来万一给碰了磕了多不好。”

母亲笑了:“爸,这是我们自己买的。”

“好,好。”外公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我们乐颠颠跑到屋里,所有人都围在大姨身边,逗雪人儿般的表弟玩。能说会道的大姨父常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自从大姨妈生了又白又胖的儿子,姨父越发神气,大家在一起时像捡了元宝那样开心。我喜欢开心的场面、开心的脸。我和弟弟挤到大姨跟前,看着粉白的表弟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左顾右盼,哼哼呀呀手舞足蹈,我不由得学着大人的样子,伸着手说:“来,让我抱抱。”大人们笑着说:“凉外甥,再吃两年粮食。”

漂亮的表弟没抱到,却发现小姨乌黑漂亮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母亲的新衣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发现小姨的异常后,我紧紧地盯住小姨。小姨满脸笑容依偎在母亲身边,侍弄母亲的头发,把母亲的绿色长条围巾解开又重新系好,笑面如花,甜甜地说:“大姐,你这围巾真好看,衣服也漂亮,我以前还觉得你的眼光不行,没想到会这么好。”

母亲笑笑:“你的感觉没错,我眼光是不咋的,这是你姐夫扯回来的料子,我怕自己裁剪不好,专门找裁缝剪好,我才敢缝。”

“怪不得呢,就是年前在咱家缝的吧?”小姨遗憾地说,“咱俩一人一件多好。”

母亲笑而不语。小姨细声软语道:“大姐,让我试一下行不?我就试一下。”母亲快速地把上衣脱下来,给小姨穿上。小姨把黝黑的长辫子甩在身后,晶亮的眼眸闪烁着兴奋,长长的睫毛上下抖动着,细白粉嫩的脸颊娇艳如花,她转着圈从小小的镜子里欣赏着。

母亲笑着羞她:“这么臭美,也不怕人笑话。”小姨连忙停下自我欣赏,转身拉住母亲的手:“姐,好姐姐,把这件衣服给我穿好不好?”母亲显然有些为难。小姨软磨硬泡,亲姐姐、好姐姐叫个不停,我赶紧到堂屋把外公拉了过来。

外公见母亲正穿小姨的旧衣服,沉下脸,又不失慈爱地看了看小姨,语重心长地说:“你姐从结婚到现在,孩子都两个了,才见穿了件像样的衣服,你穿了去,她穿啥?”

小姨瞪了我一眼,悻悻地脱了衣服,甩给母亲,拿眼角瞟了一眼父亲,不无埋怨地说:“谁家的姐姐出嫁时不给弟弟妹妹做新衣裳?哪个公家人像某人这么小气!”小姨又嘟囔道:“我命不好,不像别人有个好姐夫。”

母亲拽了小姨往外走,和进来的外婆、二舅撞到一起。小姨哀怨地看了外婆一眼,嘀咕道:“还不都怪你,要不是你把户口本交出去,我们怎么会待在这个鬼地方?二哥、三哥、小弟和我都会和某些人一样,在城里上学,二姐也不至于大字不识一个。”说完,挖了母亲一眼,甩头走了。

外婆的眼睛立即水汪汪的了,她假装眼里进了灰尘,侧过身像在找东西,悄悄抹去了眼泪。母亲看了看外婆,掀门帘追了出去,喊住小姨,正色道:“丫,怎么说话呢?这事能怪咱妈吗?那种形势下,妈能怎么样?换作任何人,只能是那样,妈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而不去买粮。你小小年纪怎么就知道怨这个怪那个,怨天尤人能解决问题吗?”

我早就知道户口本是怎么回事儿了。那时候外婆还生活在县城,她满耳听到、满眼看见的都是全国各地粮食亩产几千斤、几万斤,甚至是十几万斤的消息。她觉得粮食在新中国的阳光下铺天盖地堆满了各个角落,只要一走出家门就可能会被流出仓库的粮食淹没。可当时家里偏偏没粮食吃,外婆拿着户口本买粮食的时候被没收了城镇户口本。没过多久,外婆和她的养母及五个孩子的户口被迁到了凤翔县虢王镇刘淡村。从此外婆换下锦缎旗袍,穿上粗布短衫,扛起了农具,开始了挣工分养家糊口的农人生活。大舅作为长子,母亲作为长女,外公实在舍不得,硬是从牙缝里省下来粮食,让他们继续在城里念书。

为这个小姨总是埋怨外婆看不清楚形势,让家里人吃苦受罪。母亲这样一说,小姨哼了一声,把头扭向一边不服气地说:“城里的墨水就是不一样,教训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就你那婆婆也够你受了,还有闲心管别人。”小姨还要说,被赶来的外公阻止了,外公扬手要打小姨,被父亲拦下。父亲说:“丫,你大姐跟我这几年吃了多少苦我心里亮堂得跟镜儿似的。你还小,不知道婚前的幸福是父母给的,婚后的幸福是自己挣来的。做父母的都希望儿女过好日子,咱说啥也不能怪父母。我们要自己努力,爹妈才会舒心……”

母亲和大姨正在厨房做饭,我缠着她们想多知道点“户口本”是咋回事儿,母亲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大人的事,小孩别多嘴。”我悻悻地去找钻地道的机会。

舅家的院子中原先有一个井口大的洞,几场大雨后,洞口塌陷成坑,坑里长出了树苗、野花、野草。我们趁着大人不注意下到坑里采摘花花草草,于是又发现坑的周边有地道。我们猜测神秘的地道里有藏宝图,秘密策划并实施了探宝行动。我又新奇又害怕地跟着大孩子钻地道探宝。前面的人打着手电筒,沿着主道一路找下去。有人故意发出怪叫,惹得满洞里都是尖叫声;有人藏在侧洞想吓唬别人,还没待一分钟,自己把自己吓了出来。我们年龄小的,一个拽着一个的衣襟,生怕被丢下。我们边挪步子边说悄悄话,互相鼓励、打气,走过漫长、黝黑、神秘的甬道后,看见了被封死的一个出口,每个人轮流看了一眼从盖板缝隙透进来的亮光,心满意足地原路返回。看着那些没钻地道的孩子对我们充满了崇拜之情,带头的大孩子说,等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再探别的洞口看能不能找到宝贝。为了这个下次,我就盼着能常常来舅家继续探秘。

这会儿大人们忙着,我一个人在大坑边逡巡着。二舅从房里出来,我怕秘密泄露,赶紧往一边躲。二舅笑着说:“还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我已经查过了,这个地道是战争年代挖的避难所,战火没有殃及到咱们这儿,所以就废弃了。你呀,别再打它的主意了,过完年我就把地道给封了。”

“真的?”我原形毕露,不无遗憾地说,“那你下地道的时候带着我再看看。”

二舅哈哈笑着:“我把你这个凉外甥。”说着拉着我的两只手就地转圈,我像鸟儿似的围着舅舅在飞,飞着笑着,只听左胳膊“咯嘣”一声,笑声顿失,我疼得眼泪乱飞,吓坏了二舅,赶紧朝屋子里喊。泪眼婆娑中,一家人全跑出来,我难为情地止住哭声,哽咽着。父亲抱着我,母亲轻抬着我受伤的胳膊,二舅护驾,一起把我抱到接骨的老爷爷家里。

白发老爷爷一边来回摩挲着我的手腕,一边笑呵呵地和我说话,问我过年都吃什么好吃的了,走过哪些亲戚。我止住哭声,一句一句回答。只听又一声“咯嘣”,我惊恐地要哭,老爷爷拿了一块糖在头顶诱我拿,我只好收住哭声,伸右手拿,右手被父亲紧紧握着,情急之下,我只好抬左手去拿,便抓到了那块糖。

大家都笑了。刚才动也不能动的胳膊已经恢复自如,母亲又试探着让我上下左右转了转脱臼的胳膊才放心了。我由衷地说:“爷爷跟神仙似的,比医院穿白大褂的大夫厉害多了,不打针、不吃药,用一块糖就能把病治好。以后病了,咱就到您这里来,行不?”老爷爷翘着山羊胡子呵呵笑着:“娃儿,要是糖真能治好所有的病,那我可积了大德了。”

大年初二的热闹因为我的快速复原更加热闹。大人们喜笑颜开说着,孩子们获得通行令,放炮的放炮,捉麻雀的捉麻雀,踢毽子的踢毽子,还有人在院子里撒些玉米粒用小木棍支起簸箩,在小棍上拴根细绳躲在不远处,诱请大公鸡入瓮。大公鸡没逮着,麻雀进去了好几只。弟弟拿了铁钩伸进鼠洞骚扰鼠族,也没有人呵斥他,大人们今天对孩子们的态度是难以置信的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