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矛盾律(14)
“反正你也知道了。”“我知道,而且我想让你因此付出代价。”“我准备好了,多少?”“从明天起发的货,每吨多加二十块钱。”“够狠的,汉克,这是你能给我的最优惠的价格了吗?”
“不是,但这是我要的价格,我就是翻一倍你也得付。”“是的,我得付,而且你也可以要,但你不会的。”“我为什么不会?”“因为你想让这条里约诺特铁路线修好,这是你的里尔登合金的第一次亮相。”
他笑出了声,“不错,我喜欢和从不幻想得到恩惠的人做生意。”
“你知不知道,在你决定抓住这个机会的时候,我为什么感到了轻松?”
“为什么?”“因为这次,我是在和一个不装作给别人恩惠的人做生意。”
现在,他的笑里有了另一种味道:那就是愉快。“你对此从来不掩饰,对吧?”他问道。
“我注意到了,你也一样。”“我以为我是唯一一个敢这么干的。”“要这样说的话,汉克,我并没有破产。”“要这样说的话——我想我有一天会让你破产的。”“为什么?”
“我一直想这么做。”“你还嫌周围的胆小鬼不够多?”
“所以乐于一试——因为你是唯一一个例外。那么,你觉得我应该乘你之危尽量猛赚一笔么?”
“当然了,我不是傻子,不会认为你是为了帮我才做生意的。”“你希望我那样吗?”
“我不是要饭的,汉克。”“你难道不觉得支付起来有困难吗?”“那是我的问题,和你无关。我就要钢轨。”“每吨多加二十块?”
“好吧,汉克。”
“好的,你会拿到钢轨,我也许会挣到这笔暴利——或者,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也许在我收账之前就垮掉了。”
她收敛了笑容,说道:“如果我不在九个月里把那条铁路线修好,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就会垮掉。”
“只要你来管,就不会。”不笑的时候,他的脸看上去无精打采,唯有眼睛是生动的,带着冰冷和敏锐的清澈。不过她觉得,没人可以窥到他那目光后面的想法,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们已经让你的日子难过得不能再难过了,对不对?”他问道。“是的,我曾指望靠科罗拉多来挽救塔格特的系统,现在,需要我去挽救科罗拉多了。九个月后,丹·康维就要停下他的铁路了。如果到时候我的还没有就绪,再完成它也就没意义了。那里的人一天运输都不能断,更别说一周,或是一个月了。照他们发展的速度,不可能彻底停下来,然后再继续下去,这就像要去强行刹住一台两百英里时速的火车一样。”
“我明白。”
“我可以管理好铁路,可在一个到处是连郁金香都种不好的农民的地方,我不可能经营好。我必须得有像艾利斯·威特那样的人来生产出东西,装满我的火车,所以我即使要把剩下所有的人都轰进地狱来做这件事,也必须在九个月内给他火车和铁路!”
他感到有趣地笑了,“你是下了决心了,对不对?”“难道你不是吗?”他不会回答的,但收敛了笑容。“你难道对此不关心吗?”她几乎是生气地问。“不关心。”“那么,你没认识到它意味着什么?”
“我的认识是我要把钢轨交给你,而你要在九个月内铺好铁路。”
她笑了,轻松、疲倦,又有点内疚,“是啊,我知道我们会的,我知道跟吉姆那样的人和他的朋友生气没用,也没那时间。首先,我要把他们做的改正回来,然后”——她顿了顿,彷徨地摇了摇头,耸耸肩膀说,“然后他们就无关紧要了。”
“对,他们就无所谓了。我听说了反狗咬狗那件事,让我觉得恶心,但是,不用理那些混账东西。”
这两个粗暴的词听起来让人惊愕,因为他的面孔和声音非常平静。“你和我会坚持把这个国家从他们行为的后果中挽救回来。”他站了起来,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科罗拉多不会停下来,你会拉着它挺过去。然后,丹·康维和其他人就会回来。这种疯狂是暂时的,长不了,那是精神错乱,它自己就会毁了自己。只是你和我得更努力地干一阵子,也不过如此。”
她看着他高大的身躯在办公室内走来走去。这房间符合他的风格,空荡之外,只有几件必需的家具,功能全都简化到了纯朴的地步,而材质和式样却极为考究。这房间看起来像是个发动机——一台装在平板玻璃盒内的发动机。不过,她注意到了一个令她惊讶的细节:置于文件柜上方的一只翡翠花瓶。花瓶的薄壁是由一整块深绿色的玉石雕刻而成,平滑的曲线纹理激起人探手一触的欲望,在房间中显得很突兀,与其他物品的严厉气氛反差鲜明:它是一抹感性的色彩。
“科罗拉多是个好地方,”他说道,“它会成为全国最好的地方。你不能肯定我对那里关心?那个州正在成为我最好的客户之一,如果花点时间看看你的运货统计报告,你就会知道了。”
“我知道,我读那些报告。”
“我一直想几年之内在那里建一个工厂,节省掉你的运输费用。”他瞟了她一眼,“如果我这么做,你会损失一大批钢材货运量。”
“尽管干你的,能运你的那些原料、你那些工人的日常生活用品、那些随着你过去的工厂货物,我就满意了——而且我也许根本没时间注意到丢了你的钢材……你笑什么?”
“太好了。”
“什么?”
“你的那种异于目前其他人的反应。”
“不过,我必须承认,目前你是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最重要的运输客户。”
“你不认为我明白这一点吗?”“所以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吉姆——”她顿住了。“——竭尽全力地破坏我的生意?因为你哥哥吉姆是个傻瓜。”“他是,但不仅如此,还有比愚蠢更坏的。”“别浪费时间琢磨他,让他去吐唾沫好了,他也并不是什么更大的危险。像吉姆·塔格特这样的人只能把世界搞乱。”“我想是这样。”
“顺便问问,如果我告诉你不能更快交货的话,你会怎么办?”“我会把副线拆了,或者关闭一些支线,任何一条,然后用这些钢轨按时修好里约诺特铁路。”
他乐出了声,“所以我不担心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不过,只要我还做这个生意,你就不必非要从老的副线上拆钢轨。”
她忽然觉得,自己以前是错误地认为他缺乏感情:隐藏在他表面下的,是欢乐。她意识到,只要他在旁边,自己就会有一种愉快的轻松感;而且她清楚他也有同样的感受。在她认识的人里面,她只有和他才能无拘无束地交谈。她想,这才是一个她尊重的灵魂,一个堪称对手的人。但在他们之间,总有一丝说不出的距离感,那种大门关闭的感觉,他的举止当中有一种超乎人性的东西,拒人千里之外。
他在窗前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望着外面,“你知不知道,今天要给你发送第一批钢轨?”他问道。
“我当然知道。”“过来。”
她走到了他的身边。他默默地向外指了指。在远处,工厂厂房的另一端,她看到一长串敞篷货车停靠在铁路的副线上,一架塔吊的手臂划过了上方的天空,用它那巨大的磁铁轻轻一碰,便抓起了固定在货盘上的一捆钢轨。灰色的云层密密地遮住了太阳的光线,可是那钢轨却熠熠闪亮,似乎披上了一层来自外太空的光芒,泛着蓝绿色的光泽。巨大的吊臂停在一节货车车厢的上方,降了下去,微微地一抖,便把钢轨放进了车厢。吊车带着一股满不在乎的庞然气势转了回来,看上去像是一幅巨大的几何图形,在人和地球的上方移动着。
他们站在窗前,无声地、全神贯注地看着。直到另一捆钢轨从空中划过时,她才张开口。她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关于铁路、轨道或者按时完成的订单,而是像迎接大自然新的杰作一样:“里尔登合金……”
他留意到了,但没说什么,瞟了她一眼,便重又转向窗口。“汉克,这太棒了。”
“对。”他的话平淡而坦然,语气中既没有一点沾沾自喜,也毫不客气。她知道,这是给她的感谢,是一个人能够给另一个人的最难得一见的谢意:感谢对方使自己可以毫无拘束地承认自己的成就,并且知道这是被理解的。
她说:“我一想到这些金属的那些用途,那些潜力……汉克,这是目前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最重要的事了,可他们谁都不知道。”
“我们知道。”他们依然望着吊车,并没有去看对方。在远处的火车头前端,她能辨认出“TT”的字样,能辨认出这条在塔格特整个系统里最繁忙的工业运输副线轨道。
“我一旦找到工厂,”她说道,“就会定做用里尔登合金制造的火车头。”
“你会用得上的。你们里约诺特铁路上的火车现在能跑多快?”“现在?一小时能跑二十英里就不错了。”
他指着货车,“这个轨道铺好以后,你如果想跑二百五十英里都可以。”
“我会的,再过几年,等我们有了里尔登合金的车厢,就会比钢制车厢轻一半,却加倍的安全。”
“你要注意一下那些航空公司,我们正在试制一架里尔登合金做的飞机,它没什么分量,却可以承载任何东西。你会看到远程、重载的空运。”
“我已经想过合金可以用在发动机上,是任何一种发动机,也想过可以用它设计出来的其他东西。”
“想过圈鸡用的钢丝吗?就是用里尔登合金做的普通的鸡栅栏,一英里长的栅栏也就几角钱,却能用上二百年;还有那些在廉价店里买的厨具,可以一代接一代地用下去;还有连鱼雷都打不穿的轮船。”
“我和你说过我正在试验里尔登合金的电话线吗?”“我做的试验实在是太多了,简直没法把它们的用途全都一一展示出来。”
他们谈论着有关合金和它无穷无尽的各种可能,仿佛他们正站在山顶,眺望着脚下无尽的平原和四通八达的道路。只不过他们所说的是数字、重量、压力、阻力和费用而已。
她忘掉了她的哥哥和他那个国家联盟,把所有的问题以及人和事都忘在了身后,它们一直如阴云笼罩着她的视野,她总想尽快地跑出去,把它们扫开,从不被它们所统治,它们也从不真实。而这才是真切的现实,她想,这种清晰的轮廓感,这种目标、光明和希望的感觉。这才是她希望的生活方式——她不情愿在较之逊色的世界中度过任何时光、做任何事。
她转头望向他的时候,恰巧与他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他们彼此非常靠近,从他的目光里,她看到了他有着和她同样的感受。她想,假如欢乐是人的生存目的和核心,而那个能够带给别人欢乐的东西是被紧紧守护在最深处的秘密,那么此刻,他们已经是坦诚相见了。
他后退了一步,语气中有一种奇怪的、不掺杂感情色彩的疑惑,“我们是一对无赖,对不对?”
“为什么?”“我们没有任何精神上的追求或品质,追求的只是物质的东西,这是我们唯一关心的。”
她看着他,无法理解。但他的目光已笔直地越过她,落在远方的塔吊上。她但愿他没有说出刚才那番话。她不在乎这话里的指责,她从不那样去想自己,因此也无法体会到一种原罪的感觉。但她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忧虑,感到是某种带有重大后果的东西促使他说出了这些话,这东西对他很危险。他不是随随便便说的,但他的声音没有感情,既不是辩解,也不是羞愧。他只是像宣布一个事实那样,说得平平淡淡。
随后,当她注视着他的时候,这忧虑感消失了。他正透过窗子望着他的工厂,毫无疑问,他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负疚的愧色,有的只是不折不扣的自信带来的平静。
“达格妮,”他说道,“无论我们是谁,正是我们推动了这个世界,而且,正是我们要让它渡过难关。”
德安孔尼亚家族的巅峰
艾迪走进她的办公室时,她首先留意到了他手里握着的报纸,她抬头看时,只见他的脸色紧张而茫然。
“达格妮,你很忙吗?”“怎么?”
“我知道,你不想提起他,但这里有样东西我觉得你应该看看。”她默不作声地伸手接过报纸。头版的消息说,墨西哥政府在接管了圣塞巴斯帝安的矿山后,发现它们毫无价值——彻彻底底的分文不值。投入的五年工作和数百万美元全都打了水漂,只留下辛辛苦苦挖掘的空无一物的大洞。少得可怜的铜量根本不值得去开发,那里根本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丰富的金属矿,而且不存在任何会使人上当的迹象。墨西哥政府处于一片愤怒的喧嚣之中,他们正在针对这一发现召开紧急会议,觉得自己是被欺骗了。
艾迪观察着她,他知道达格妮虽然还坐在那儿盯着报纸,实际上早就把那篇报道读完了。他明白自己恐惧的预感是正确的,尽管他也不清楚那篇报道中究竟是什么令他恐惧。
他等待着。她抬起头,没有去看他。她的眼珠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似乎在努力分辨着远处的什么东西。
他低声说道:“弗兰西斯科再怎么样,再堕落,也不是傻子——我已经不再费力去琢磨了——他不傻,不可能犯这种错。这绝不可能,我不明白。”
“我开始明白了。”她的身子像打了个激灵般猛地坐直,说道:
“给他住的韦恩·福克兰酒店打电话,告诉这个混蛋,我要见他。”“达格妮,”他带着伤心和责备的语气,“他可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过去是。”
在黄昏初罩的大街上,她向韦恩·福克兰酒店走去。“他说,你随时都可以去。”艾迪告诉她。第一点灯光从云层下面高高的窗户中透了出来,摩天大厦看起来像是废弃的灯塔,向不再有航船的空旷海面送出微弱的、奄奄一息的信号。几片雪花从空荡的店铺那黑暗的窗户旁飘过,融进人行道的泥土里。一串红灯穿过街道,消失在阴沉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