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虽落魄人情浓 着华服鸿门宴
犹豫再三还是下了楼，等磨磨蹭蹭下最后一级阶时，瞧见内锁着的门，她记起了昨夜的一场闹。
但不过短短一瞬的心思，锦华深呼了一口气，又深吸了口气，开了大门，用最优雅的姿态面对来访者。
先跳进眼的，是染着白的一汪蓝，再之后，天蓝被一袭藏蓝遮住，瞅着那蓝影子，锦华微微一笑：“您来的真是早。”
这兵大头同小仆人是兄妹，却有天壤之别，他虽蛮，却崇儒，一拱手，温温雅雅的开口。
他说，舍妹今晚生辰宴会，妹子说荣小姐最是疼惜她，非要你在不行，荣小姐，可否赏脸赴沈某人的约。
边说边敲身后的车窗。在他身后的车子里，握着方向盘的洋司机立即扭着身子从后座拿了一个大盒子，下车，恭敬地站在他身后。
目光在那盒子上跳了跳，包装用的上好的白缎裹布，布上坠有白色的米珠，看起来华贵异常倒不像是盒子，像是艺术品了。
这盒子里的东西，若猜得不错，当出自城东那法国人开的成衣店。
荣家变故前，她是那铺子的常客，父亲总拿这家铺的衣服当做礼物送她，记得第一次收到礼物的情景，一件小小的衫，让她开心了半月之久。
念起旧事，锦华眼中泄出黯影，徐某人见她神色不对，开口问道：“荣小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如讲给沈某，沈某人愿意为荣小姐解忧。”
说得好听，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不清楚吗？锦华心里暗骂，但她面上依然是笑盈盈的，没事人似的，接来了徐某人递过来的盒子，道谢。
“谢谢您了，您可真是有心。”
徐某人见她道谢，眼睛一转，半天打量后，忽然拍头。
“瞧我这脑子，只记得送衣服了，忘了鞋子跟首饰了，小青说...”
锦华晓他要说什么。笑了笑，没有当回事，笑话，现在还管什么鞋子不鞋子，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她去不去还是一回事呢。
正想着，徐某人伸手抓住了她：“荣小姐请上车吧。沈某带你选几双鞋子，顺便买些首饰。”说着，他开了车门，做了个恭迎的姿势。
锦华摸了摸衣袋，下楼时，她将荷包带在了身上。此刻想想越发觉得这狡狯的兵大头，使得是调虎离山计，想着这事，冲他一瞧，眼睛有些花，赫然看见一只笑面老虎，惊的她一哆嗦钻进了大开的车门里。
徐某人啪的一声关上了车门，动作轻快的跳到了前车厢，扭着脸对她笑了下，随后又扭了过去。
待锦华坐稳，车子这才缓缓开动。坐进车子，四下一顾，她心里有些震惊，因这车子完完全全就是自己从前的那辆，白色的天鹅绒铺饰整个车子的内壁，车子的坐垫是刺绣的玫瑰花，同时车内还有一张可供折叠的桌子，桌子是核桃木的，刷着白漆，放着点心和茶具，这茶具是一套，都是粉底白花。与此同时，座子上面还放了一支玫瑰花。
“这？”锦华有些激动，她眼眶已经有些发红。
“青容喜欢，我就置办了。”徐某人谈吐温和，提起小妹，眼底有化不开的宠溺。
锦华听了这些话，心里五味杂陈。小青是自小跟在她身边的丫头。
照旁人看，她待小青更多是像妹妹而并非仆从，但照她看，其实她更多的是把小青当做宠物，心情好的时候就百般对她好，心情差的时候，比如前些日子，她骂她贱骨头。
现在，她和小青又是什么关系呢，今日相见，如何面对，只觉得头疼。
一路沉默，很快到了鞋店。位置在法国人的铺子旁，锦华知道这其实是一家店。
店铺前挂有木刻的招牌——友利鞋店。
鞋子式样相当摩登，一双双，一款款，整齐的摆在玻璃橱窗内。只刚下车，她便被窗内展示台上的一双白高跟抓住了眼。
鞋子的做工不必说，自是上档次的，鞋样是极简款，但即便是简款光凭鞋子的质感，恐怕也要不少钞票。
想到这一点，她便悻悻然的收回了目光，在车上，荣锦华前思来后想去，盘算了好一时，心道自己万不可参加小青的生日宴，荣家就这么易了主，跟这两兄妹怕是有大关系……她这么蠢头蠢脑的去了，不是上赶着……
“喜欢就去试试吧。”锦华被突然冒出的声音吓住了，扭过头一看，是徐某人。
对着他，面无表情：“不喜欢。”
“那双怎么样？”徐某人指了指橱窗的某一处，锦华还没说话，一下被洋司机拽住了，送进了鞋店。
出来迎客的是金发碧眼的洋妞，突然洋妞闪开，冲出一位这里打扮时髦的老太太。
“锦华，你可是好久没去上课了。”
定眼一看，是教钢琴的密斯汉女士，也是惊奇：“老师您怎么……”
老师走过来和她拥抱，亲了亲她的脸：“你忘记了大卫吗？”
锦华同老师对望一眼，乍就明了，支支吾吾的应付一会儿徐某人，便拉着老师去看鞋子，因二人说的是法语，徐某人只看她一眼便四处逛了去。
老师会中文，很多时候她喜欢用中文对话。冷不防锦华突然说法语，她心里生异。顿时拉着问荣家的情况。
关于荣家的事情锦华不想多说，含含糊糊的说了一句，她虽有借老师脱险之意，但支支吾吾了两句，还是作罢。
老师没有再问，给她推荐了几款新流行的鞋子，其中便有那款白高跟，见锦华爱不释手的样子，老师打趣，你什么时候喜欢这种款式了，太素了，不适合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
锦华没有回答，人总会成长的，喜好的变化也会随之变化，她笑了笑，脱了脚上半旧的鞋子，小心的在那双白色的鞋子里试脚，鞋子有些顶脚，因踩着不大舒服，便脱了鞋。
老师手上还有另一个款式，那一双是硬面绸的，镶有珍珠和水钻的，在灯光下亮闪闪的，是小公主过往喜欢的款式。
“锦华，试试吧，这双鞋子是我让大卫特意为你留的。”
锦华没接鞋，看着老师，酸涩淹没了心脏，只听得一声低笑：“我……。”
“它适合你。”老师微笑看着她，灰色的眼瞳闪着柔光。
适合吗？看着鞋子，荣锦华想起去年生日宴上，那些堆得高高的绸带子礼盒，父亲为她戴上钻石王冠，她站在明亮的灯光像站在天堂，所有赴宴的人夸赞她，逢迎她，大家都说，荣家锦姐儿美的明艳和张扬，是上海滩的小公主——落毛凤凰不如鸡，又何必再提往事！
锦华犹豫的接过鞋子，将脚伸了进去，鞋码刚好，舒适度也很棒，看的出老师的一番心意。
心一动，脚丫子也跟着动，她欢笑着在明晃晃的大镜子前转了个圈，水晶鞋配着破衣服，正是童话中的仙度瑞拉。
这时候徐某人走到了锦华身旁，他看着锦华脚上的鞋子对跟在他身后的洋妞营业员说：“就这双，打包吧。”
锦华还在犹豫，没有反应。老师笑着拒绝了徐某人的要求，像是看孩子般温柔的看着锦华，说，这鞋子当是我给她的礼物吧。
说完又问锦华“要不要去看看大卫店里的衣裳？”
锦华心神一动，眨巴了眼睛，挽住老师，嘻嘻笑：“有喜欢的老师可以送给我吗？”
“这得看有没有你喜欢的了。”老师也眨巴了眼睛，心里越发心疼锦华，因为锦华在挽住她的时候偷偷塞给了她两枚银元。
她多少已经听说了荣家的事情，虽然她来自异国，但在这法租界扎根了数十年也自然知道这里的人情世故。
锦华挽着老师走进了隔壁大卫的店铺，大卫正叼着烟斗给橱窗的木偶模特换衣裳，看见老师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二人拥吻，接着大卫又叼起了烟斗，继续方才的工作，老师则一脸幸福的看着大卫的背影。
他二人是男女朋友，谈恋爱已经有二十年了。
大卫见了女友，兴致高昂的做完了手上的活，然后的跑到女友身边，孩子气的汇报成果，两人用的是法语，锦华多少能听懂些，掩着嘴偷笑。
之后老师跟大卫耳语，大卫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地让锦华试衣裳，几乎快将店里的衣服试个遍，最后大卫一脸心疼的将一件银色镂空花纹大摆礼服裙递给了她，那是大卫修改了好几年快要完工的衣裳，大卫称它为艺术品。
“老师！”看见大卫手中的衣裳，锦华求助的看向老师，老师摆摆手，眨着眼睛，一副调皮的模样说：“我送给你的礼物，大卫也应当觉得开心。”说着她一脸幸福的看向了大卫，大卫也同样一脸幸福的回望。
锦华接过了衣服，在试衣间折腾了一阵便出来了，衣服略微有些偏大，看样子大卫是做给老师的。
“亲爱的，你真的太美了”看见锦华的一刹那，大卫有些激动的发出了一声感慨。而一直跟着锦华，此刻正在店里转悠琢磨给妹妹带什么回去的妹控狂人徐某人也满脸惊艳之色的注视着锦华。
锦华看了眼老师，有些抱歉的对大卫说：“大卫，看来我并不适合。”大卫恍然大悟，之后兴冲冲的跑到了店后，过了一会儿拎了件衣裳出来，和银色镂空花纹大摆礼服同款式，尺码小了一些。
大卫见老师瞪了过来，连忙解释：“这一件绝对是为锦华做的，亲爱的，我觉得锦华就像是我们的孩子。”
老师脸色暗淡了一下，以她的年纪已经做不得母亲，看着锦华，绿眼睛里有了丝异样的神采。
“试试吧。”老师看着锦华微笑。
“好。”锦华接过了大卫手上的衣服，在踏进试衣间的一刹那，泪如雨下，这些日子里，父亲所谓的朋友无时无刻不在堵着她要债，没日没夜的劳作，都令她处在崩溃边缘，但她的老师却给了她像家人一样的温暖。
“锦华，你真的该站起来，努力生活了。”低语，这是说给自己听的话。
她换了衣服，言笑晏晏的挺直了腰。
大卫手艺高超，拿捏的很好。衣服很合身。
锦华走出了试衣间，看着镜子前的自己。
明媚动人，贵气逼人。这是半年之前的荣锦华。
“锦华。”老师喊了她一声，锦华扭过头，只见老师捧着一个王冠走了过来，正是去年生辰父亲给她戴的那顶。
老师把王冠递给了大卫，大卫则捧着王冠缓缓走到了她的面前将王冠戴在了她头顶：“我的小公主。”
大卫的身影在那一瞬间和父亲的身影重合，锦华再也抑制不住伸手抱住了大卫，泪流满面。
“爸爸。”那个人，她的父亲，给了她所有的荣光，所有的温暖，所有的爱。
“对不起，对不起......”除了抱歉，她再也说不出其他。
大卫听见锦华的喊声，激动的老泪纵横，挽着锦华和老师相拥。
“锦华”老师也湿了眼眶。
“咳咳。”徐某人的出现打断了“一家三口”的温情时刻，老师看着徐某人冲着锦华眨了眨眼睛“孩子，约会愉快。”
锦华知道老师会错了意，刚想开口辩解，却被老师眼神指使的大卫推了出来。“宝贝儿，约会愉快。”
锦华走出店门时，扭头看了看店内，大卫和老师在接吻，他们很幸福。
“荣小姐，上车了。”徐某人亮着一口大白牙冲她喊道，他拉着车门，颇为绅士的邀请锦华上车。
锦华拿下了头顶的王冠，看着王冠笑着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然后便一脸坚毅的坐进了小轿车内。
在鞋店里，她将带着银元和房契的荷包塞给了老师，如果徐某人想要对她动什么手脚，那么她也定然不会让他再拿到房契。
至于那场鸿门宴，就各唱各的吧，她定会陪他唱了这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