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罗兰音乐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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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亨德尔的生平(2)

在宁静清新的《朱斯蒂诺》结尾,有这样一段歌词,“平静的歌声,平和的内心,安宁的灵魂”,而此时亨德尔饱受忧虑的折磨,已经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那些反对心理学的人找到了庆贺的理由,宣称了解艺术家的生活对理解他的作品毫无价值,不过他们最好不要匆忙下结论;因为亨德尔的音乐独立于他的生活之外,这一点对理解他的音乐至关重要。内心痛苦、热情四射的贝多芬能从表现苦难和激情的作品中找到灵魂的慰藉,人们对此很容易理解。然而,身患疾病、满怀忧虑的亨德尔,能以体现欢快和宁静的作品排遣苦闷,表明他拥有超出常人的心理平衡能力。贝多芬在创造《第九交响曲》的过程中,很自然地为亨德尔感到心醉神迷!他肯定用羡慕的眼光看待亨德尔对世间万物和自我命运的掌控,这是他满怀抱负,通过热情洋溢的英雄主义而实现的目标。我们对贝多芬的努力感到钦佩:这的确是崇高的情怀。然而,亨德尔超凡脱俗的宁静难道不高尚吗·人们习惯把他的平静看做英国人固有的无动于衷、不露声色。

人们吞咽下鲜红的牛肉,

亨德尔写出充满活力的圣歌。

——莫里斯·布歇(Maurice Boucher)

没有人会怀疑,他必须以紧张的精神和过人的毅力,来保持内心的这种平静。有时候,他的精神也会出现问题,他那无比健康的身体和意志从根本上受到动摇。在1737年,亨德尔的朋友曾经认为他永远丧失了理智。但是这次危机在他的人生中并不是空前绝后的。1745年,伦敦社会对他恨之入骨,变本加厉地攻击他的清唱剧《伯沙撒王》和《赫拉克勒斯》,导致他再度破产,使他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最近出版的亨德尔书信恰巧让我们了解到这段往事[16]。沙夫茨伯里伯爵夫人(Countess of Shaftesbury)在1745年3月13日的信中写道:

我怀着喜忧参半的心情去看了《亚历山大的盛宴》。当我见到伟大而不幸的亨德尔时,不禁流下了痛苦的泪水,他垂头丧气,神情忧郁,两颊下垂,黯然坐在无力弹奏的古钢琴边;看到这幅景象,我心里真是难过,他为了献身音乐,穷尽了毕生精力。

在同年8月29日,威廉·哈里斯牧师(William Harris)在寄给妻子的信中写道。

我在街上遇见了亨德尔。我叫住他,提醒他我是谁,我敢说,你要是看见他这幅怪样子,肯定觉得好笑。他滔滔不绝地提到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

这种情形持续了七八个月。同年10月24日,沙夫茨伯里伯爵夫人写信给哈里斯。

可怜的亨德尔看起来有些好转。尽管他已经完全精神错乱,我还是希望他能彻底康复。

他果然彻底康复了,当年11月创作了《应时清唱剧》,不久后写下了清唱剧《马加布斯的犹大》。然而我们知道,痛苦的深渊随时会把他吞噬。这位头脑清醒的天才只有咬紧牙关才能勉强支撑,此时他已经差不多精神失常,这些书信恰好透露了他出现的器官病变。必然还有许多情形,是我们不得而知的。让我们铭记这一点,亨德尔的平静外表下掩盖着情绪的剧烈波动,无动于衷和不露声色不过是他的面具。

那些设想他无动于衷的人永远不会理解他,永远不会洞察他内心变幻的热情、骄傲、喜怒哀乐;有时,他的内心几乎到了痴狂恍惚的地步。但是对他来说,音乐是一片安静平和的净土,不容许纷乱无序的生活来侵扰;每当他臣服在音乐的脚下,就会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有时进入如醉如痴的幻境,犹如摩西和先知的上帝出现在他的赞美诗和清唱剧中,有时因为悲天悯人而流露出他内心的情感,却没有丝毫的多愁善感。[17]

在艺术上,他和歌德(Goethe)是同一种人,站在伟大的高度,从很远的地方审视自己的人生。我们现代人的多愁善感不免流露出自得意满的轻率,和他们高傲的含蓄相比,显得窘迫不安。这座艺术的王国,让变幻无常的人生难以接近,在我们看来,艺术主流有时过于单调呆板。这里是极乐世界;这里的人们远离尘世;有人会为此感到遗憾。在这位音乐大师平静的外表下,在他经历的磨难,紧缩的眉头和无忧无虑的内心中,难道没有什么东西影响他的辉煌成就吗?

亨德尔这样完全为艺术而活的人,并不打算讨女人的欢心;他也很少为女性费心劳神。然而,女性依然是他最热情的支持者和最恶毒的反对者。英国的小册子作家总拿他的一位崇拜者打趣,此人化名为“奥菲莉娅”,在他的歌剧《朱里乌斯·凯撒》上演时,送给他一顶月桂花冠和一首热情洋溢的诗,称赞他为最伟大的音乐家和当时英国最伟大的诗人。我在前面提到过,有些上流社会的贵妇名媛心怀嫉恨,企图把他打垮。亨德尔依然我行我素,对崇拜和仇恨都一概不理不睬。

他二十岁时在意大利有过几段短暂的恋情,这在他写的几首意大利语康塔塔中有迹可循。有传闻说,他在汉堡歌剧院担任第二小提琴手的时候,曾经坠入爱河。他爱上了自己的一个学生,这是位门第高贵的小姐,亨德尔打算和她结婚;但是这位小姐的母亲宣称,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拉小提琴的乐手。后来这位母亲黯然离世,亨德尔声名鹊起,有人提醒他婚姻的障碍已经不复存在;他却回答说,时光一去永不复返;他的朋友施密特(Schmidt)是个生性浪漫的德国人,乐于渲染历史,据此人回忆,“那位年轻小姐身体日渐衰弱,最终郁郁而终。”此后在伦敦,他又和一位上流社会的大家闺秀谈婚论嫁;这位贵族小姐也是他的学生,但是她希望亨德尔放弃自己的音乐事业。亨德尔一怒之下,“和这个禁锢他才能的女人断绝了来往。”[18]霍金斯告诉我们:“他的社交天赋并不突出;毫无疑问,他因此终身未婚;可以断定他从未和女人有任何来往。”施密特比霍金斯更了解亨德尔的个性,他反驳了亨德尔不善交际的说法,认为他只是不顾一切地渴望独立,“害怕自己受到轻视,担心自己陷入不能解脱的关系”。

因为缺少爱情,他对友谊深信不疑。比如,他和施密特拥有一段真诚感人的友情,施密特在1726年去国离家,追随他左右,对他不离不弃,直到去世。他的朋友当中有当时的知识分子精英:比如说,机智诙谐的阿巴斯诺特医生(Dr.Arbuthnot),就在享乐主义的外表下掩藏着对人性的冷静批判,他在最后给斯威夫特的信中写下了这句至理名言:“为了世俗的缘故,远离道德和荣誉的道路,这个世界不值得这样去做。”亨德尔对家人怀有深厚虔诚的感情,这种情感永难磨灭,在他塑造的感人角色身上有所体现,比如歌剧《所罗门》中的约瑟夫和慈爱的母亲。

不过,他身上最高尚、最纯洁的情感还是他的仁慈慷慨、热情无私。在十八世纪,这个国度里见证了人类团结的繁盛浪潮[19],许多人真诚地投入了这项扶助贫弱的事业,亨德尔正是其中之一。他的慷慨不仅限于他熟悉的人士,比如说他的老师拉霍夫(Lachow)的遗孀;他还为了各种慈善事业的利益不断慷慨解囊,尤其是两个让他倍感兴趣的慈善组织:音乐家协会和育婴堂。

音乐家协会始建于1738年,由伦敦一群主要的艺术家创办,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旨在帮助贫困的音乐家及其家人。上了年纪的乐师每周能收到10先令的补贴;乐师的遗孀每周能收到7先令。音乐家协会还负责给乐师举办体面的葬礼。亨德尔尽管经济窘迫,却表现得比其他同行更慷慨大方。在1739年3月20日,他为了筹集音乐家协会的资金,承担了演出《亚历山大的盛宴》的全部花费,同时加演了一首特意为此次活动谱写的管风琴协奏曲。在1740年3月28日,他身处人生低潮之际,排演了《阿喀斯与伽拉忒亚》和《圣塞西莉亚节日颂歌》。在1741年3月18日,他举行了《文坛盛会》的盛大公演,对他来说这是个艰巨的任务,这部清唱剧布景辉煌、服装华丽,还有五首知名演奏家表演的独奏协奏曲。他把收到的大部分捐款留给了音乐家协会。

育婴堂是老水手托马斯·克拉姆(Thomas Coram)在1739年创办的,“旨在救助和教育弃儿”,作家梅因沃林写道,“可以说,育婴堂的建立和繁荣要归功于亨德尔。”在1749年,亨德尔写下了旋律优美的《育婴堂赞美诗》[20]。在1750年,亨德尔被育婴堂推选为负责人,后来他送了一架管风琴给育婴堂。我们知道,他的清唱剧《弥赛亚》就是为了慈善事业筹款而首演,从此成为了保留曲目。1742年4月12日,《弥赛亚》在都柏林举行了首演,目的就是给穷人募捐。这次音乐会的收益全部捐给了坐牢债务人救济会、济贫医院[21]和布商公会医院。1750年,《弥赛亚》历经周折在伦敦成功上演,亨德尔决定每年为育婴堂举办一次《弥赛亚》的演出。即使在他眼睛失明后,还依然坚持指导演出。从1750年到1759年亨德尔逝世前,《弥赛亚》为育婴堂筹集了6955英镑的资金。亨德尔曾经禁止自己的出版商沃尔什出版这部作品的章节,《弥赛亚》的首版乐谱直到1763年才面世;他把一份总谱捐赠给了育婴堂。他还把另一份乐谱赠给了都柏林的坐牢债务人救济会,允许这家机构用这份乐谱筹集善款。

对穷人的同情激发了亨德尔的灵感,谱写了几部独具特色的作品,比如说《育婴堂赞美诗》的某些乐章充满了悲天悯人的仁慈,《葬礼赞美诗》无伴奏的胜利合唱中,孤儿们用纯净响亮的歌声表达悲伤的呼唤,体现了过世女王的仁慈慷慨。

就在亨德尔去世的前一年,差不多是同一天,育婴堂的花名册上出现了一个小女孩的名字,她叫做玛利亚·奥古斯塔·亨德尔,出生于1758年4月15日。是亨德尔把自己的姓氏给了这个可怜的弃婴。

对他来说,行善才是真正的宗教。他热爱穷人信仰的上帝。